“嗯,”我说,“那我今夜趁黑出发。”
杨老师放下碗,把我掉在朝阳谷的包递给我,我打开来,里面除了两套衣物,一张去青丘山的地图,那个在阅览室杨老师还回来的笔记本,一本《三重门》和《长恨歌》和那张线毯之外,便全是干饼、熟面粉沫和水等食物,为便于轻装简行,闲杂书等全没在包里了。我问杨老师那线毯有什么用处,她摇摇头,表示那只是张普通的线毯,露宿时可以盖着暖暖身子,然后指着我的头说:“记住,用心灵的指引。”
“嗯!”我准备动身,老人家从侧门回来,把抱在手里的一件灰色僧衣、一个松木的钵盂和一串黑石的佛珠放在侧壁的矮柜上。
“我这两天才加急缝制,刚好弄完了。既然乔装打扮,你就需要换上它,试试看合身不?”老人说着,把僧衣抖开来给我看。
“定要这样伪装吗?”我看着法师问。
“这是最安全的方法,”竖亥说,“黑暗势力不恶僧人,他们对和尚戒心小,也尤为宽待”。
我只得任法师找来剃刀,把我的头剃得光光的,然后脱下外套,另加了厚的内衣,把僧衣穿好,戴上僧帽,拿起佛珠挂在颈上,一手托着钵盂,一手掌竖起,欠身施礼:“阿弥陀佛,”大家都呵呵地笑起来。
“这就像了,像极了,”杨老师看着我说,“既然装和尚,就得有法号,想一个合适的。”
“了凡,”老婆婆脱口而出。
“了凡?”法师和杨老师都点头赞同,“正好,要编一套出家的缘由也是不难的。”
“好吧!”我无奈地点头同意。
法师整理好我僧衣的后摆:“别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离开月岛之后,按阳光的指示往北走,上了岸便是霓河支流——月河入口所在的北戽纶之野,顺左岸逆流而上,放心,北面只有这条月河,无论你怎么怕迷路,听到水声就对了,直到霓河边,但千万不能过霓河,也逆霓河而上,到放瓮亭时,你便会获得地图的指引。跨过放瓮亭,你就离开了青丘国地界,进入黑齿国了。”
“走吧,我们送你到码头,”杨老师说。
“等等,那幅画我要带着,在路上兴许还可以动动笔墨。”于是我又回房间取了画来,卷起放包里背好,和他们走出房门,打量自己真像一个僧人,好笑又觉得不可思议。相送到码头,依依惜别之后,我登上竖亥的那条船往北方划去,怕招人眼目,法师不让点灯。月岛消失在黑夜之中了,晚风呼啸而过,肆虐眼里无尽的漆夜。我又轻轻地哼起那首歌来:伊人别时,月深藏,引人醉梦乡。黑夜仍如常……,然而微弱的歌声无法驱赶掉飘零的茫然,孤独前行带来的凄凉更胜于生死之虑,它把我抛入了无边未知的海洋。
终于黎明时分抵达月河口,我把小船隐藏在左岸沙丘边的灌木丛,按竖亥法师的指引钻进戽纶北之野往支流的上游,但前面没了道路,千辛万苦爬到全是乱石丛林的山顶,再回头看,日月湖仍在茫茫苍穹之下沉睡。那看不到尽头的南面,是和朋友们连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各奔一方的朝阳谷。中午时分,云层稀稀拉拉地散开了,时隐时现地透出日光来,在高处看到无数光柱穿透云层边缘照射在茫茫荒野。好几次差点弄丢了霓河的支流,穿过一处密林时,我甚至以为彻底迷失在森林中再也走不出去的,反复撞到悬崖边上,幸运的是我没遇到他们说的野兽,也并无其它危险情况,好不容易绕出困境,已是黄昏时分,匆忙吃过晚饭,想想还可以再走二三十里,便振作精神继续上路。云层稀薄,可以分辨周围的景象,又走一程,眼看月已西斜,便寻一处石敦脚下,合衣盖着线毯而眠。由于前夜未曾合眼,很快便不觉地面坚硬粗糙,进入了梦乡。
“小和尚,你怎么能在这里睡呢?”我突然被喧嚣的吵闹声惊醒,迅速爬起来,一帮背着锅碗瓢盆和米袋,手拿棍棒的男人围着我。
“不好意思,我……我……贫僧远道而来,见天色已晚,暂借贵方小住一晚,不意惊扰各位施主,见谅,见谅,阿弥陀佛,”我竟语无伦次,又合十打鞠,又从包里找钵盂,慌乱地怕露出马脚。
“惊扰什么啊,是怕你在这荒野游荡,早晚被角狼给吃了,”一个老头用拐杖拍拍我的背。
“小和尚你是从林庵寺来的吗?”另一个年轻人问,“亏你还独自走了那么远的路”。
“哎呀!你看他这模样,怎么不是从林庵寺下来的呢?”另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反问,又转而问我,“你这翻山越岭的,没遇到狼或其它野兽?”
“我就说曹大胡子的脑子没他的胡子好使吧!多此一问,他要遇到不早被吃了,我们哪里还看得到他在这里睡觉?”另一个大汉说,他的话引来好多人赞同。
周围的人都称呼刚开始拿拐杖的老头黎老伯,或者黎千杖,他叫大家平静下来:“你们没发现吗?这次出现的白土蝼和以前袭击庄上的灰土蝼完全不同,它们虽然足有五六百只,比以往都多,看样子却是不愿意攻击我们的,要不我们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把它们驱散。既然白角狼失去了攻击性,说明这小和尚即便遇到了也可能毫发无伤啊!”老头回答。
我大概也猜中八九分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便没透露丁点儿,只摇摇头说除了山石树木,什么也没看到。
“真扫兴,以为要追赶十日八日,还带上那么多东西,现在连个影儿也没发现,都中午了,肚子饿得不成,”有人开始埋怨,“我都说这些白色的家伙不伤人,不用穷追不舍?偏偏没人听。”
“还不是历来被这些角狼害惨了,谁不恨之入骨?怎肯轻易放它们离开?”黎老伯说,“大家回去吧!再这样找也没意思,到河边宽敞的地方就做饭吃,”老头说完,顺便问我要往何处。
“贫僧云游四方,山川大地任自飘荡,”我装作闲散出家人的模样。
“到我们龙涎庄上去吧,大家正好有个照应,”曹大胡子发出邀请。
“贵庄何外?”我问。
“从月河往上走三百里左右便是,”有人告诉我。听来刚好也顺路,便和这三四十人同行,绕过山头,渐渐地现出一条可并行两辆马车的山路来,路上出现的两排野兽脚印使黎老伯和几个人警觉地凑近细察。
“狠没找到,却要入虎口,”老人笑着说,一阵唏嘘哗然之后,大家提高警惕,不再那么漫不经心了。
“紧张什么?白天它们不敢出来,”曹大胡子粗声粗气吼道。
“脚印是朝我们要经过的南戽纶森林而去,我们仍不可掉以轻心,”黎老伯回答。于是有人提议不吃中饭了,快点赶路;有人提议先休息明日黎明再启程;有人提议绕过去。却被一一否定,老人告诉大家,无论怎么计算,一天时间都走不出那片森林,绕过去又是悬崖峭壁,或深不可测的沼泽,更不可能,前面只有一条必经之路。我们只好继续往前走,行不到两个时辰,路侧的草丛又出现一串老虎脚印,与之前的两排汇合。可以看到戽纶树边缘的河谷时,我们在空地上匆匆忙忙做好够吃两天的食物——因为在森林里不好生火,吃了午饭,炊具都来不及清洗便一溜烟钻进茂密的戽纶森林,路窄了一半,两边高耸的戽纶树将天空遮挡得密不透光,腐味穿透丛林弥漫在每个角落。三只大虎的脚印离开大路窜进茂密的灌木丛。人们点燃四支火把,分作几组前后紧挨着,步履匆匆地走到晚上,当周围树木变得更加高大而稀少的时候,随着嗷嗷的嚎叫声,一只黄斑大虎慢吞吞走到我们左侧的大树下停住,紧接着依然迎来热烈的掌声,预言诗是用最古老的语言写成,很少有人能翻译它,被解读的也只是很少的篇章而已。我这下更想立刻从他们那里知道关于绿谷隘口的无数细节,可刚要开口,人群里便有人要我也唱一段来听,他的话引起大家的共鸣。
“对呀?据说这些诗稿最先是林庵寺的创立者了凡大师在后院柴房的木盒里找到的,后经几任住持之后流传出来。圣僧和先师法号相同,必定与林庵寺的渊源更胜别僧,自然对这诗和小里村再熟悉不过了,说给大家听听,”那在森林守夜的林秋不失时机地插嘴。
“他要唱不出来,必定就是冒充的,”一个青布头巾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杆,钻进棚子走到里面,挨着占卜师坐下,扯着嗓门说完后,又悄声问,“要不要告诉他们?”老女人示意他先别出声。
我记得竖骇法师在迷雾中唱的那首歌,从各方面看都和黎老伯唱的这些同出一源,只能冒险试试,又怕他们要求唱过没完,便迫于无奈又装模作样地说:“这些是预示未来的,切不可泄露天机,既然各位师主强求,贫僧岂能不冒大不敬之罪唱一段?”等众人无不认同地连连点头,我站起来,扯起高亢的嗓门:
荒野将迷雾养成了白魔怪,
六个人儿误进来。
魔怪张口就要吃,
贪欲使得呀胃口开。
……
我还得去呀把门开。
掌声及和采阻止了怀疑的声浪,接着要我讲讲林庵寺故事的请求也淹没了裹头巾的中年人再次的小声问话:“要不要告诉他们?”我只好复述着《篱栏公子传》中彦知云如何发现诗集,最后从篱栏公子成为了凡和尚,紫林庵到林庵寺又到癫庵寺的演变,桃花山又怎么被人们遗忘,桃源洞和仙人洞的渊源等,在座的啧啧称奇,承认我是如假包换的僧人,也为真正了解了林庵寺的历史而高兴。
“唐箫兄弟,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我讲完之后,黎老伯问那裹头巾的人,原来尽管吵闹,老人也听到了他的问话。
那新来的叫唐箫的中年人吱唔,虽然他的年纪并不大,却没有和黎老伯他们一起去追赶角狼,他听从秦玉儿的话,以腿脚受伤为借口躲过了这次远征。
“你说说吧!”占卜师对他喊。
“后山的祠堂也被毁了。”
“没保卫吗?快告诉我怎么回事,”老人看看老占卜师,和追赶角狼的人们倏地站起来。
唐箫慌忙解释,“事发太突然,谁也没料到。”
老人带着大家往山后祠堂的方向赶去,原来,在龙涎庄被毁之后,番多带着手下离开了,当夜细雨纷飞,凄冷的老弱妇孺无处安身,只好住到山后的祠堂里,靠仅剩的食物充饥,,看到“尤占廷”三个字,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无形的阴影重重地压着我凌乱的思绪,当我回头时,发现黎老伯站在欢呼沸腾的人群外阴沉着脸,目光中充满疑虑。
全是这样封装的金块,足有几千斤,大家乐不可支地拥过来对我表示最诚恳的谢意,有人问我是怎么想到的,真是神人呵!当然我没告诉大家原由,他们不知道生活其实需要寓言故事。至此之后我在他们心里更闪耀出无尽的光芒,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还有黎老伯,当我看到他心事重重,勉强附和着庄里人的热烈庆祝。
他们先告诫所有人必须高度保密,万万不能泄露点儿消息到庄外,然后取出十几块归占卜师保管,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重新封装藏好,待明年用来修复庄子。各家再凑了点平时积攒的铜钱碎银——现在他们都不再那么吝啬让别人知道身上还有积储了——叫人到城里去购买粮食和过冬用的物资。
“有了这些金块,别说重建村子和祠堂,还可以把整片山头建成一个与河口媲美的镇。”
“不,是沿城那么宏大的城市。”
“开沟引月河的水进来,将山地全变成良田,富足的生活将始于此。”
“然后沿水边修建高墙,强盗再也无法践踏我们的家园。”
“要把路修宽延长到霓河渡口的镇上,直到放瓮亭都可以并行三辆马车。再修出一条直达朝阳谷的路,今后的龙涎庄便成了青丘国最大的的输送地、新商业集散中心。”
庄里的人们在祠堂的废墟设想着龙涎庄的未来。
吃过村里认为最丰盛的一顿晚饭,欢庆到半夜,大家终于疲倦地回家睡觉了。我想着陈永和刘富宽他们,还有李方贵需要的释冰泉,根本无法躺到他们准备的舒适温暖的床上入睡,便坐在庄口的石头上,看着昏暗夜色下的残垣断壁,前一天还在深谷挣扎,因失去祠堂而痛苦的人们,如今却安稳地睡在那些金子堆砌的美梦里。
黎老伯悄无声息地过来挨我坐下:“龙涎庄四通八达、毫无屏障,强盗和强大的兽群经过一次,便会将它毁灭一次,每次我都坐在这儿,凝视灰烬下面人们从未屈服的精神,见证来年春天,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家园屹立于这片废墟之上。其实这次遭受的破坏不比以往重,但我却看不到灰烬下面那些不屈的灵魂。”
“他们更有希望,”我说,“因为拥有重建家园的资本。”
“希望?”老人呵呵地笑道,“希望是什么?什么又是资本?”他拍拍我的胸口,“希望在这里,在内心所存的信念之中,坚守未受浸染的如初生时的纯净,人才不会被物的欲望占领,心灵才是重建家园的资本。”看到老人对未来深深的忧虑,猜测那是从未有过的,使我怀疑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当我们单独相处时,黎老伯不安地告诉我,他早上在村口遇到秦玉儿从外面回来。
“或许是串门回家吧!”我想了想回答。
“我也这么想过,可那是很早的时候,太阳还没出山,主人不会放留宿的客人那么早离开,我猜测昨晚来找你时看到的那匆忙行走的人影就是她,”老伯说,“原本我想把她截住,一则她的速度太快,再者我一个老头子,要无缘无故拽住女人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转回村里叫人呢?”我问。
“你以为她会乖乖待在那里等人来吗?”
我摇摇头:“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出门逛逛也是理所当然。”
“这个女人偏又不简单,”黎老伯说,“她和村外的很多男人来往,还有一个私生子秦匝长年在外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万一要是她是为了金块的事情出去,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把她叫来问问?”
“她会承认吗?如果做了什么事情。不过好的是她并不知道关于金子的更多细节,”老人宽慰自己道。
但此后的日子并不像老人所担心的那样,甚至连微波也没有泛起一丝,秦玉儿,那风流漂亮的女人,还是见人就笑、就打招呼,没有踏出村子半步,也没有陌生人来过村子甚至村子周围的地界。除了热火朝天的重建建议,龙涎庄又在老伯心里归于平静。
在找到金块的第七天清早起床,尽管热情过度的庄上的人再度热情挽留,我还是执意动身离开。黎老伯要我拿些金子带在身上,大家也慷慨地告诉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后占卜师把那十几块金子很不舍地分五块出来摊在我面前,要我随便挑选哪块都行,我笑不是气也不是。想一股脑儿全把它们抓到包里,更想把挖出的金子能拿多少都拿走,可人家明说了是五选一,再者,尤占廷三个字使我害怕,觉得这些金块是厄运的影子,不敢动手。又怕大家觉得我假意清高,便捏一块放进包里。村民们惊讶地说:“真小圣僧啊!居然只拿了一块,”对此前的事千恩万谢,想留我多住些日子,最后不得已,只好做几包好吃的给我带上,全村人送我到村外的山坳口,黎老伯还专门吩咐林秋和大牛用马车把我带到河岸,我沿着河边的小路继续往霓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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