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城郊,城中村。
罗玉芳静静坐在出租房客厅里的破旧沙发上,楼下麻将房里嘈杂的声音对她已经完全没了影响。
这段时间在厂里的流水线上错误百出,线长询问,她也便给出了身体不太舒服的理由。
于是厂里给她放了几天假。
从闺女手机里看到宁孑的那一天开始,她便开始疯狂的在网络上搜索一切关于宁孑的信息,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有些魔怔。曾经已经熟悉的生活开始渐渐变得陌生,心思也开始变得沉重。
今天孩子去了学校。
已经放了暑假,回校是去拿期末考试成绩单,领暑期作业。
大概很快就要回了。
她正在考虑该不该告诉闺女,她有个哥哥,以及曾经的一些事情。
罗玉芳知道,如果她说了,老丁会不高兴。但如果不说的话,罗玉芳真的不想这孩子走自己的老路,难道霖霖长大了真的就要跟她一样在流水线上过一辈子?
看着那双已经粗糙到不成样子的手,又想到电视里那些跟她年纪一样甚至比她还大的女人,却依然保持着青春靓丽的模样,身上露出的部分没有一处不是细腻白嫩,她便觉得心里隐隐刺痛。
也许这就是后悔的情绪吧?
……
“咦?妈,你今天又没去上班啊?”
就在罗玉芳愣神时,丁雨霖打开门走进了客厅,看到罗玉芳坐在沙发上,吐了吐舌头,很小意的说了句。
罗玉芳不用问就知道这是考试成绩延续了往日的稳定。
一般情况下,丁雨霖都是大大咧咧的,唯独每次领完成绩单后,会老实那么一、两天。甚至还可能在老丁回来后,主动拿起课本做做样子。
罗玉芳知道,闺女其实也很聪明,只是用错了地方了。
“考试成绩怎么样?”
“其实我语文有进步的,老师都表扬了我。”
“哦,多少分?”
“63。”
“那数学呢?”
“嗯,数学22,英语27。”
罗玉芳懒得再问了。
就丁雨霖这个成绩,初中毕业后不进厂,她都觉得对不起班上那些认真学习的孩子。
见罗玉芳沉默了,丁雨霖嘟了嘟嘴,撒娇道:“妈,下学期我一定努力,争取能考及格。”
这话听着耳熟,每年期末考试后,她都能听到一次。
以往不管如何她都要念叨几句,甚至跟孩子生上几天气,但今天罗玉芳发现她的心态很平和,只是心底那一丝冲动不停的在放大,再放大……
终于,罗玉芳忍不住冲丁雨霖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霖霖,过来,坐妈身边。”
“妈,你不会学爸的把我骗过去,然后揍我吧?”丁雨霖很谨慎的问了句。
“我要揍你,你躲得了吗?”罗玉芳瞪了闺女一眼,说道。
丁雨霖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干脆走了过去,坐下,然后用手环住了罗玉芳的右边胳膊,这样既能撒娇,万一动手,也能快速控制住局势。
总之,挨最少的打,过最舒服的暑假,才是她的目标。
但让女孩意外的是,罗玉芳是真没动手的意思,甚至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抚摸起来,痒痒的,很舒服……
“霖霖啊,今天我告诉你一个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啥事啊?妈。”
“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啥?妈,不能因为我成绩不好,你们就真不要我了吧?”
“但你是我亲生的。”
“啊?!”
“呼……”
将话题说开之后,罗玉芳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说道:“我跟你爸其实都是二婚,而且结婚都很早。先说你爸吧,他离家之前村里的老婆一直没身孕,跟人出来打工后,家里人报喜媳妇儿怀上了……”
丁雨霖坐正了身子,笑容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也不像往常那般叽叽喳喳,很认真的听着。
“他那时就在深城打工,本来挺高兴的事,结果有工友调侃他小心喜当爹什么的。他心思重,别人随口开个玩笑,他却当真了。就偷偷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是什么染色体微缺失,说是种遗传病,不影响身体,就是一辈子不能生育,而且没得治,做试管都不行。”
当年的种种,被罗玉芳娓娓道来,让丁雨霖整个人都傻了。
她叫了十多年爸爸的人,竟然不是她的爸爸?
“然后他回去揍了那个女人一顿,离了婚,又回了深城。再说我吧,我来深城认识你爸之前,也有一段婚姻,生了一个孩子,来到深城之后才认识的你爸。”
说到这里,罗玉芳顿了顿,轻抚女儿脑袋的手都停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更为低沉:“不是妈给自己找理由,但那时候跟你们现在不一样,我们小地方的人都是媒人介绍的,然后就稀里糊涂的结婚了。没什么恋爱经历。那时候我刚来深城,人生地不熟的,你现在的爸爸又对我挺照顾,然后一来二去……”
说到这里罗玉芳说不下去了,随后跳过了这个环节。
“后来我发现身体不对劲,又怀孕了。跟他说,他向我坦诚的说了医院的结果,我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前夫的。当时我本想打掉算了,结果你爸一定要我生下来。说以后他来养我们娘俩,肯定不让我吃苦。我想着已经对不起前夫了,就赶紧稀里糊涂的回去跟他离了婚,当时也没法拖了,你已经快六个月了,再拖就要露馅了。”
罗玉芳没有注意到,她说这番话时女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茫然之色。她只是陷入这些日子不停在脑海中回荡的记忆之中,她渴望倾诉,即便身边的倾诉对象可能并不合适。
“你亲爸是个好人,也没有为难我,只是坚持要了孩子,临走时还给了我些钱。我回深城之后便跟你爸结了婚,然后有了你。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你现在的爸爸也不错,起码对咱俩也挺好的。本来妈也打算这些事都放在心里,瞒你一辈子的……”
丁雨霖觉得心塞,有种想哭,但眼泪却掉不下来。
听了最后那句话,小妮子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质问道:“那你现在干嘛要跟我说?就一直瞒着我不好吗?”
“因为你本该姓宁啊,你有个哥哥,叫……叫……叫……宁孑。”
丁雨霖整个人瞬间呆住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妈妈,颤着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个哥哥,叫宁孑,就是你每天对着手机看的那个!他是你亲哥哥!我离开那年你哥六岁,今年他应该快20了,你今年13岁。”罗玉芳看着女儿的眼睛,
丁雨霖愣了愣,一直没能酝酿出的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妈,你当时怎么能抛下那么小的哥哥……你,你,我恨你!”
说完,女孩儿一扭身直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重重的把门关上,将自己跟外界完全隔离。
“霖霖,霖霖,你开门听妈说。”
“不要……你走开,走开啊!”
……
老丁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出租房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机器需要开始检修,于是所有人今晚都不用加班,难得能回家吃顿饭,自然不会选择吃腻了的食堂。
走进家门,菜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桌上摆了四个菜,有鱼有肉,还专门放了一瓶他最爱喝的蓝瓶二锅头。
“今天菜不错啊。”
“是啊,你最近难得回来吃顿饭。”
“诶,霖霖呢?不出来吃饭?”
“闺女有点心事儿,刚睡了。我们先吃吧,吃完我跟你说点事。”
“哪能不吃饭呢?我去叫她……”
“没事,等会我给她热热。”
“那……好吧。”
……
半小时后,酒足饭饱。
夫妻俩儿坐在了沙发上,罗玉芳显得有些彷徨。
“怎么了?对了,你刚才好像说有什么事要说?”老丁问了句。
罗玉芳扭头看了老丁一眼,然后别过了头,下定了决心,终于开口道:“老丁啊,我今天把霖霖的身世告诉她了。”
她明显感觉正倚靠着的男人身体变得僵硬,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跟你说过我还有个儿子吧?他现在出息了,很出息那种。我就想着霖霖的成绩那么差,这次期末数学、英语又是只有二、三十分,我实在不想她走上我们的老路,一辈子在厂里流水线上。以后如果能让她投靠她哥哥……”
“为什么?”
“老丁,你别急,听我说……”
“别说了,玉芳啊,你就说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娘俩儿怎么样?”
心情复杂的罗玉芳没注意到男人语气的异样,只是这个问题,让她更加不敢看向男人,只是直起了身子,脸朝着跟身边男人相反的方向,细声的说道:“老丁,你的好我当然知道,但这不是没办法。我也没打算去麻烦他们,只是想着闺女以后有个倚靠,而且闺女也念你的好,以后她出息了,不一样会给咱们养……”
“啊……老丁你干……唔……唔……”
女人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没有防备到,身边的男人竟然沉默的抽下了自己的尼农腰带,随后直接套在了女人的脖子上,双手交错狠狠的勒死,那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
“唔……唔……”
“哐当……”
女人疯狂挣扎着,胡乱踢出的腿,碰倒了不远处的凳子,却完全无法挣脱男人常年累月在工厂劳作积累的体力,攥着皮带两端的手依然稳定的可怕,甚至力道还在不断加大,胳膊上的青筋越爆越粗……
终于一分多钟后,女人不动了……
但男人并没有立刻松手,似乎整个人已经成了雕塑。
直到一个房间门猛得被推开……
“吵死了!你们干嘛呀……爸,妈?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楼栋。
男人用失去所有希望的目光瞥了站在门口处的小女孩而一眼,终于松开了攥着皮带的手,然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厨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恐的小姑娘,拿起一把家里剔骨用的尖刀,干脆而决绝的朝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递了进去……
“啊……”
……
京城,燕北体大。
已经是夜里九点半,宁孑刚刚被三月通知站起来动一动,电话便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号码所在地显示的是深城。宁孑选择接听了电话。
在他联系一周不去理会陌生电话之后,那些找他的人大多数终于还是放弃了。
在加上今天三月告知他的消息,专利既然已经被盯上,找他的人大概就更少了,无聊的电话便也少了。
电话接通,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宁孑先生吗?”
“我是。”
“你好,我是深城越河路派出所的民警柳佳,请问你认识一位叫罗玉芳的女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宁孑沉默了片刻,才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哦,宁先生,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刚刚我所管辖的一个小区发生一件凶杀案,嫌疑人在杀害了罗玉芳女士之后,在犯罪现场自杀。我们赶到后,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并受到了惊吓,在我刚刚安抚过后,她给出了一个信息,说是你的妹妹。所以我通过内务找到你的……”
“罗玉芳死了?”宁孑眉毛抖了抖,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再次确认道。
“嗯,是的,受害人跟犯罪嫌疑人都已经被法医确定已经死亡。”
“现场有个小女孩说是我妹妹?”
“嗯,事实上根据我听到的情况,很大概率是今天了罗女士将女孩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之后,才引发了这场悲剧,她说的很混乱,大概就是凶手没有生育能力……”
“她……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13岁,叫丁雨霖。”
宁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年纪。
“我现在人在京城,我能委托一个朋友先把她安顿好吗?”
“额……是能信得过的朋友吗?”
“在有为集团工作的一个朋友,应该能信得过。”宁孑想了想,答道。
“那可以的。当然如果你不忙的话,最好还是能来一趟……”
“我知道了,过一会,我会让朋友打这个电话直接跟你联系,可以吗?”
“嗯,可以。再见。”
“再见!”
……
挂上电话,宁孑没有直接拨打电话,而是站在原地发了会呆。
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任何的心理波动,只是一直趴在写字台上闭目养神的三月大人主动的从跳到地板上,走到宁孑的身边,突然直起身子,前爪抱住了宁孑的左腿,小尾巴左右不停的摇晃着。
感觉到动静的宁孑垂头,看到三月的样子,弯下腰,将小猫抱在了怀里,轻柔的抚摸着。
小猫则将脑袋抵在宁孑的胸口,来回蹭着。
画面温馨而美好。
片刻后,宁孑说道:“我得去我爸那一趟,你一起吗?”
“喵……”
得到小猫肯定的回答,宁孑这才抱着小猫挪动了脚步。
……
一个人走出了博士楼,朝着小区的方向走去。
暑假校园内的夜晚非常安静,不过大路上的路灯依然开着,身后还远远吊着两个人。
都是熟面孔,偶尔也会在博士楼站岗时看到,没放暑假时还不显眼,但现在人去楼空后,多少显得有些刻意。
好在宁孑早已经习惯了,反正他们也只是远远的跟着,从来没有打搅过他。
只是今天情绪有些纠结,不想有人跟着,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身,在两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走了过去。
“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不用跟着我了,我去跟我爸聊会天,等会就直接回去了。”
看着对面的年轻男生,抱着一只小猫,站在他们面前用平静到极致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他们竟然生不出反对的情绪。
宁孑没有等两人回应,便扭身再次朝着学校外的小区走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扭头离开。毕竟干这事他们也不是专业的,现在校园里鬼影都没一个了,还有谁能找麻烦?
……
很快,宁孑便穿过安静的校园,走到了小区大门口的门房处。
还没到休息时间,里面还开着灯,透过窗户还能看到老宁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戏曲声,不时的还会跟着哼哼两句。
宁孑对戏曲了解不多,但老爹喜欢昆曲他是知道的。这大概就是吧。
学校给宁爸在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一个人住。但大概正是因为太大了,宁爸往往还不喜欢回去,更喜欢在门房里多呆一会,接老爸班的那个年轻些的大爷便也占了便宜。
不过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宁孑也不会说什么。
还是那句话,老头开心就好。
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老爹摇头晃脑了半晌,宁孑才走上前,敲了敲窗户。
“谁啊……咦,小孑?大半夜的你跑这儿来干嘛?”
“找你一起走走,聊聊。”
“嗯?”老宁困惑的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很快有人匆匆赶来接了老宁的班。
“走吧。”老宁走出门房,冲着站在不远处阴影中的抱着猫的小青年招了招手。
爷俩儿就这样漫无目的开始在京城的街道上游走。
北方的城市似乎过了晚上八点,小巷里便看不到什么人了,到处一片冷清。
默默的走了一、两百米后,宁孑才突然开口说道:“刚才我接了个电话,深城一个派出所的民警打来的。”
“哦?深城的警察找你干嘛?”
“她说罗玉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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