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p>
应曜并没有搭理尉缭子，他继续开解：“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p>
“即：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然大道至理却无穷无尽。”</p>
“当我们用有尽的生命，去追求无尽的大道，这种行为本身……就与大道相违背。”</p>
“故，如若我们想去行善事，那就去做，只需坚定本心，莫要受到虚名所累。”</p>
“倘若我们想要去行恶事，也可以去做，前提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莫要让自己受到刑罚和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p>
“如此，我们少时致力于学习，二十岁加冠成人，独当一面。三十岁开始拥有稳定的家庭和事业，四十岁我们应当就能在世事的磨练中，不再对于不平不公，善恶颠倒的事情，而感到困惑了。”</p>
“五十岁，我们便会较为清晰的感受到自身的宿命，以及无常的天命。六十岁，我们便能够听取曾经绝不可能接受的劝慰和意见。”</p>
“七十岁，我们将堪破世事规则，随心所欲，始终淡然处世。偶尔我们回过头去想少时的矛盾与纠结，也只会一笑了之。”</p>
“这般用一生去践行完致虚极，守静笃，我们才能真正达到出世顺天的【合道】之境。”</p>
“至于如何解决……用有尽的生命，却妄图去追求无尽的大道。”</p>
“答案是无需解决，自然而然，进一寸便得一寸进益，进一分便生一分欣喜。”</p>
“这……便是我的【守虚合道】之道。”</p>
……</p>
应曜说完，他双眸中的暗沉和混沌，好像消退了些许，并多出了几丝清明。</p>
激烈的论道思想碰撞。</p>
似乎让他有些回光返照。</p>
竟然整个人的状态，都开始十分明显的回溯。</p>
同时。</p>
尽管应曜这次有些利用规则。</p>
但不得不说。</p>
他确实表达出了自己一生之感悟。</p>
并在无形之中，开始暗合知行合一，吾心光明。</p>
因为格物致知的理学，也存在生命有限，天理无限的难题。</p>
遂王阳明搬出了心学，只要心怀光明，人人皆圣。</p>
同样的。</p>
应曜也给出了进一寸便得一寸进益，进一分便生一分欣喜。</p>
这句话真的很普通。</p>
却又没那么普通。</p>
可见应曜是有真东西的。</p>
忽然。</p>
“彩！”</p>
这下轮到黄石公开始捧场了！</p>
两人现在恨不得当场生出一些患难与共的战友情。</p>
也算是携手论道的铁杆盟友了。</p>
这可不比战场经历生死来的差。</p>
顿时。</p>
“……”</p>
黄石公又有些感触的摸了摸湿润的眼眶。</p>
他并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心有所感。</p>
应曜的一生。</p>
又何尝不是他的一生呢？</p>
甚至概括点来说，应当算是我们所有人的一生。</p>
只不过黄石公会觉得更加触动。</p>
因为应曜所言的那些困惑。</p>
黄石公也曾为之费解过。</p>
包括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再回过头来，去看待少时那个困惑迷茫的自己。</p>
真的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p>
而且更重要的是……</p>
黄石公和应曜现在都有这种感受。</p>
所谓感同身受，莫过于此。</p>
想来今日过后。</p>
无论生死。</p>
黄石公和应曜都会互为知己了。</p>
就像许尚与尉缭子之间，也是很有知己的味道。</p>
而他们两人的思想同频共振，当属血屠稷下的时候。</p>
那可真是……</p>
一个百家夫子，一个当代鬼谷子，联起手来，愣是把儒家八派坑到全军覆没。</p>
这样的经历。</p>
许尚和尉缭子肯定会铭记一生的。</p>
回到此刻。</p>
尉缭子对于黄石公、应曜的超常发挥，他是真心有些压力山大了起来。</p>
如果只是黄石公一个。</p>
尉缭子会觉得对于许尚来说，都是小菜。</p>
结果黄石公和应曜现在居然搞起了一加一，这可就不是等于二那么简单了。</p>
而是有点化学反应的意思了！</p>
难怪那么多儒家之人，都怀念春秋鼎盛，百家争鸣的时期。</p>
许尚、尉缭子和黄石公、应曜之间的论道，都能达到此等程度。</p>
可想而知。</p>
老子、孔子、墨子、庄子、杨朱等等全在一块进行思想碰撞，那得是怎样一番场面？</p>
估计老刺激了！</p>
最起码都得喷的吐沫星子乱飞。</p>
从庄子、墨子在古之典籍的记载中，各种大骂孔子就能看得出来。</p>
春秋百家争鸣。</p>
激烈程度绝对远超现今。</p>
当然。</p>
许尚觉得他们也无需过于的怀念先贤旧事。</p>
因为迟早有一天。</p>
他们自己也会化作后人眼中的先贤，并把个人事迹化作传世经典，供后世的诸夏儿女研读畅想，再历千秋。</p>
这时。</p>
“极好。”</p>
北冥子再度给出了非常高赞的评价。</p>
他与应曜属于老相识了。</p>
对于应曜的心神状态。</p>
</p>
他还是非常清楚的。</p>
此番应曜这般超常发挥，真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p>
北冥子估摸着，这次论道结束以后，返回淮阳和云雾山的路上，恐怕只有他一人独行了。</p>
或许也正因此。</p>
北冥子同样给了应曜极佳的评价。</p>
就当做是……</p>
对老友数十年的一生，做个见证和勉励吧。</p>
想到这里。</p>
北冥子也补充道：“应公所言，是站在【致虚极，守静笃】的定论之上，并融合庄子的【养生主】篇，以及孔子的【论语 · 为政】篇。”</p>
“这就相当于老庄为主，孔子为辅，儒道结合，顺天应人兼顾。”</p>
“确实当得起应公的一生写照。”</p>
“不过我们定好的规则有言在先，所以在最后的论道评断中，我并不会考虑应公之言。”</p>
“主要还是对比许公和黄石公之间的表现。”</p>
……</p>
北冥子公私分明，他对于应曜所言的认可，并不会让他打破自己的原则。</p>
许尚见状对于北冥子的敬佩又多了三分。</p>
尉缭子则是忧愁不减。</p>
因为即便不考虑应曜的论道之言，后者也把许尚能够反驳黄石公的论点，都给堵上了。</p>
这次应曜还真是把难缠二字，表现到了极致。</p>
随即。</p>
“咳咳。”</p>
应曜轻咳了两声。</p>
事已至此。</p>
他觉得能够得到北冥子的极佳评价，便已然此生无憾了。</p>
没错。</p>
就是这么夸张。</p>
应曜和北冥子虽然是同辈。</p>
但自从过了少年时期以后，应曜对于北冥子就只能采用仰望的姿态了。</p>
对于这种仰望了大半辈子的人物。</p>
其在应曜心中的份量。</p>
绝对是不言而喻的。</p>
因此。</p>
北冥子给予应曜的极佳评价，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真的能够让应曜死也瞑目的。</p>
至于其余的。</p>
好像一下也没那么重要了。</p>
当然。</p>
黄石公对赌约诸事，那肯定还是无比上心的。</p>
这下三人都已经论道陈述完毕。</p>
北冥子给出了两个极好，一个采纳。</p>
这就使得尉缭子有点尴尬。</p>
别最后都是极好，就他一个采纳……纵横家以后的老脸，着实有点没地儿放啊！</p>
好在应曜的论道陈述，虽然是极好，却不予采纳。</p>
剩下的就看许尚的发挥了。</p>
此刻。</p>
南方阁的嬴政、华阳太后、扶苏、屠雎和王翦也都有些紧张，同时难怪期待。</p>
北方阁的王绾、冯去疾、李信、昌文君和渭阳君，他们也都想看看夫子究竟要如何从【应人】的方向，论述【守虚合道】之境！</p>
东方阁。</p>
许尚在北冥子四人的注视中，缓缓直起了身体。</p>
他道：“之前我在齐地临淄的时候，曾经跟儒家八派之首的子张正，论辩愚民诸事。”</p>
“当时子张正便把道德经给搬了出来，其言及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p>
“以及绝圣弃智，民利百倍……”</p>
“子张正断章取义，皆是为了证实愚民的正当性。”</p>
“我现在想来，只觉可笑至极，却也生出了新的疑惑。”</p>
“如老子所言，当大道废弃之后，才出现了所谓的仁义。当智巧和聪慧大行其道之时，也就有了形形色色的诈伪与欺世盗名。”</p>
“那么问题来了，按照黄石公的【顺天虚静】所言，若违背了大道至理，就会生出灾难和困顿。”</p>
“世间万物，都会随着大道的飞升而飞升，随着大道的陨落而陨落。”</p>
“任谁都不能让北境在凛冬时节，长出青草。也不可能让楚地于开春之际，就立马收获粮食，遂大道规律无可违背。”</p>
“但为何从青史的发展趋势来看，我们人类却一再的废弃大道，任由仁义横行，并鼓吹才识智慧，再让颠倒和诈伪共存……”</p>
“如此，若严格按照天道至理的轨迹发展，我们人类便属于妥妥的背道而驰，却又为何能够得以持续发展呢？”</p>
“背逆了大道的我们，不仅没有迅速走向灭亡，反而在新的一统治世中，将要迎接盛世莅临。”</p>
“试问，谁又能解释这一现象呢？”</p>
……</p>
许尚问出了一个非常经典的致命问题。</p>
最起码对于道家而言。</p>
这个问题简直有点诛心之论的意思了。</p>
许尚倒也不是故意发难什么的。</p>
他是真的有所疑惑。</p>
大道至理的发展逻辑，总得遵循规律使然。</p>
结果我们却背离了大道的自然而然……尔后不仅没有得到毁灭的恶果，反而还在不断向上发展……</p>
这就让所谓的天道至理，出现了极大的漏洞。</p>
霎时间！</p>
“……”</p>
黄石公脸色大变！</p>
应曜也整个人都怔住了。</p>
尤其是应曜，千防万防，就想防着许尚在后手之时，来一记釜底抽薪。</p>
结果现在却依旧没能防得住。</p>
许尚寻找的突破角度。</p>
绝对是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p>
</p>
而且一针见血。</p>
直击本质！</p>
右席。</p>
尉缭子表示立马整个人都好起来了。</p>
他立即开口：“如何？黄石公，应公，说说看吧！你们准备怎么弥补这一重大逻辑漏洞啊！”</p>
黄石公：“（⊙_⊙）”</p>
应曜：“……”</p>
黄石公和应曜表示，他们也是运用的老庄思想基础。</p>
现在被许尚挑出这么大根刺！</p>
已经不是他们的问题了。</p>
而是道家开派祖师的问题了。</p>
于是。</p>
黄石公和应曜想赞这些，便又齐刷刷的看向了北冥子。</p>
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期翼。</p>
好似在说，北冥子你作为当代道家太上，现在面对许尚刨道家祖坟的行为，你难道不说两句吗？</p>
“忒！”</p>
尉缭子眼珠子一瞪：“黄石公，应公，你们两个可不准耍赖皮，北冥大师是出题人，也是裁判，可不是你们的外援！”</p>
黄石公：“(╥╯╰╥)”</p>
应曜：“( ◢д◣)”</p>
黄石公和应曜立马摆出了蓝瘦香菇的模样。</p>
他们现在真是很无奈。</p>
许尚上来就放这么大的招，他俩是真接不住。</p>
没办法。</p>
黄石公只能坦然承认道：“许公之难题，我无法可解。估计也只有北冥大师，才能把天道至理的枯荣逻辑，给重新圆回来了。”</p>
话音落罢。</p>
许尚和尉缭子这才把目光投向了北冥子。</p>
如此一来。</p>
北冥子确实就得专门给出个确凿的回应了。</p>
“所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p>
北冥子运用庄子越说，开始进行解答：“世间万物都是此，也都是彼。亦是生，亦是死。”</p>
“比如庄子曾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那种飘荡于自然的向往，让庄子忘却了现世中的所有。”</p>
“直至大梦初醒，庄子遂言，吾于梦中迷做蝴蝶，亦真？亦假？庄子认为，在那一刻他非常真切的感知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反而现世中的庄周，皆为虚妄。”</p>
“即：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有无相生中不断轮转，生死，存灭。”</p>
“如此，天道至理也就一分为二了，当为【自然道】和【人文道】。”</p>
“【自然道】的轮转乃是有无相生，【人文道】的轮转乃是善恶相成。”</p>
“同时，自然道和人文道本身，也会互相转化。”</p>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待大道废止，仁义横行，这其实就代表着自然道和人文道在进行轮转。”</p>
“亦如有与无，曲与直……善与恶，奸与忠，智慧与愚蠢……”</p>
……</p>
北冥子当真了得。</p>
他运用庄周迷梦蝶的典故，很轻松就把许尚抛出的难题概念，进行了逆转替换。</p>
许尚的论点：背逆废止天道至理，正常来说人类应当走向灭亡，何以我们能够继续昌盛？</p>
北冥子的论点：把天道至理进行二元区分，也就是变为【自然道】和【人文道】，再用有无相生，善恶相成的逻辑基础进行兜底。</p>
进而把大道废，有仁义……</p>
变成了【自然道】和【人文道】的轮转、相生、相成。</p>
说得通吗？</p>
那肯定是能够说得通的。</p>
这下尉缭子都不由得在心中惊呼……北冥子这厮，未免有点牛逼的太过分了！</p>
真心过分啊！</p>
强的离谱。</p>
恐怖如斯。</p>
尉缭子觉得以北冥子的明悟境界，绝对属于独一档的存在。</p>
或许单论道之真意的境界高低。</p>
许尚都要差出北冥子半分。</p>
没办法。</p>
术业有专攻。</p>
许尚终究不是神。</p>
当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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