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子见了底。
覃疏将半醉的穆临归安置在了偏房,熄了烛。尔后踩着月影,走过不长的院子,推开了己屋的房门。
此时的覃曜已坐在窗旁的案前,她手里捧着一册书卷,走马观花地翻看着。清朦的月辉透过半拉的竹帘,阴影成着丝丝线线映在她的皓腕上。
覃疏想起了在笑妄谷的那五百年,他曾在许多个这样的深夜里回到院子,皆会看到影影绰绰的灯火下,覃曜执着各式各样的书,坐于案前,挑灯夜读,久久不寐。
从前的他,总是佩服于她出乎寻常的识妖能力,以及那些她所通晓的,而他却不曾听闻的广阔事物。她并不是空有谷主名头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覃曜见了来人,潇洒地搁了书,挑着自个儿的指甲,嘴里嘟囔道:“穆临归的酒量也太弱了些。”
覃疏走过去,无奈笑道:“你以为是人皆如你啊?”
“你的酒量倒是长进不少。”覃曜明白,他长进的,可不止酒量。她的眸光一闪,问道:“此处可有黍子?”
“有。”
黍子是覃曜常用来酿酒的材料,她这么一问,覃疏自然了悟,她定是手痒,想酿酒了。
覃疏带覃曜去了灶屋,锅里装着刚煮烂不久的黍子。覃疏刚回院子的时候,趁着拿酒的功夫便替她备好了。
覃曜转眸间看到桌上摆放着一个青铜觚,她走过去,拿到手中一番打量,果然是她当年从酒泠殿里带出来那个。她有些意外,却说:“阿疏,其实这个青铜觚,我娘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这样啊。”是难以琢磨的语气。
覃疏买下这个院子的时候,约莫是在五十年前。
当时,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只要是她喜欢的、需要的,他都考虑到了。
譬如院里那棵风姿绰约的梨树,是他千里迢迢从笑妄谷里给移过来的。还譬如,今宵共饮的那坛海棠酒,毕竟那里面承载着他对她的相思。
段二祯当时在笑妄谷看到覃疏的时候,不外乎是意外的,兴许更是惊诧。但段二祯没有多问,因为覃疏并不愿多答。
段二祯就这般默然地看着覃疏用法术将那棵梨树连根拔起,也看着他带走了,他认为覃曜会需要的东西,她曾用来酿酒的工具,以及那个陈色古旧的青铜觚。
覃曜苏醒的时候,他因奇焰草毁去容貌,私心无脸去见她,便躲在了这方院子里,做了一小块人·皮·面·具。
那日,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四时镇的时候,他踏着她走过的路,远远近近随了一路。她的每个步伐,缓急之间,一如从前,是浸到骨子里,融进了血脉的熟悉感。
直到泛卓的出现,他毫不犹豫地替她解围。可他明明知道,泛卓不是她的对手,但他怕,她好不容易醒过来,他怕再一次失去她。所以这一次,他定会护她周全。
只是,她已认不出来他,他心下沁凉,却也在意料之中。所幸的是,她没有让他一直失望下去。她认出了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摸清了他的身份。
覃疏收了思绪,看着青铜觚,说:“阿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次你从天宫回来后,为何要借酒消愁?”
覃曜轻笑:“还用问么?”当然为了他,她舍不得让他去杀凌洵歌,更舍不得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覃疏了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覃曜的酒喝得广了,竟能猜出弱水债的酿制过程。
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宁静夜里,她同他一起,用弱水和银霜子的雪水,酿出一种类似弱水债的酒。
银霜子的雪,是透着赤子之义的难得,这才是覃曜取雪的缘由所在。酒,并非只为解愁,亦并非只为入喉的爽口,而其中情义,最为难得。
日上三竿的时候,穆临归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芬芳的新鲜空气。然而这方荡荡然的院子里,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此时的覃曜和覃疏正在镇上游走闲逛。二人已然厌倦了往日的打打杀杀,想留在此处过点舒心日子,于是起了个大早,到镇上采办杂物。
四时镇与人间的季候反道而行,当下正是春去夏临之景,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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