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和睦餐厅 傍晚的天空布满阴云,天气略显寒凉,路灯依稀点亮,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感觉不到太多的喧嚣,心里空洞得没有滋味,一时间仿佛又感慨万千。踢着几颗顽劣的石子在脚前回旋打转,两条腿已经麻木了,又累又渴的笛子,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走了多久,不断回想起今天的事情,依然感到头昏脑胀,甚至能够无休止地令他的思绪坠入无底深渊。 十几年的学业被一张沉重的试卷就此终结,所有的付出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到头来竟一无所获:就在今天,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考试,不仅所有成绩被记为零分,而且还被学校立即开除。笛子懊悔极了,他发誓他不是真心想要作弊,他保证以前绝对没做过那种事……算了,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只能怪自己太蠢,作弊被捉住的人是不该再为自己辩解的,背负着丑陋的名声,别再说什么不甘心的话,接受现实吧,真是倒霉透了,一切都结束了…… 笛子苦着脸,弓着腰,肩上挎着个背包,在冷风中落魄行走,本来决意在天黑前找个工作,也好安顿下来,可现在太阳都落山了还没着落,似乎他根本没那个心思。只是现在连个栖身之地也没有了,他略感烦恼,眼前昏暗的灯光透出五颜六色的星辰,像点缀在天幕,在远方闪烁相连,勾画出一片纷繁华丽的公园景观,那是粘粘主题公园的豪华宾馆。 笛子流着口水,摸摸口袋,叹了叹气:去公园找份工作吧,实在是个好主意,据说应聘是不需要文凭的,而且食宿免费,薪水是外面的很多倍,真好。只不过,听说好像只招聘女孩子,唉……真是太可气了。 东京粘粘主题公园,这座横跨都市的美女城堡,粘粘旗下号称世界第二的私家花园,将史上最绚烂的景致收入囊中,并沿着海岸线持续扩张,开园不久便引起了全城大震动,就连那些老教授们也都忍不住抗课抵制了,但却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年轻人对她的热情崇拜。她,实在是太美了。 “欢迎关注世界新闻:纽约区公园前代理人心惠与其绯闻男友依然下落不明。纽约公园修复工程还在继续,游客已经能够预订到门票及购买相应的消费卡,而应聘者则需要经过严格的安全审查才能有机会递交一份申请书,这甚至比东京公园的应聘程序还要苛刻……以下请继续关注粘粘:阿尔法守护者全军覆没,世界各地沉痛悼念。” 站在跳跃着影像的大屏幕旁,笛子深深叹了口气,夜幕下的公园闪着神秘的灯火,在靠近公园边界的地方,街道四方已然显得萧瑟,穿过马路,对面暗淡的街景之中显现出几家门店的招牌,笛子靠近了过去,想着买点什么解渴的东西,疲惫的身体稍稍直起,一块闪着霓虹灯的超大牌匾格外引人注目,上面写着:和睦餐厅。 心情不爽,吃不下,但是口渴难忍,进去坐一会儿吧,笛子这样想着,走到门前,却看到餐厅的两扇大门紧闭,外面静悄悄的,里面也不透光,就连窗户也捂得严严实实的,恐怕是没有营业。笛子的心里有些莫名焦躁,那黑漆漆的门显得异常高大厚重,站在门外不免感到压抑,不知为何口渴的感觉突然加重了,他左顾右盼,隐约听见这餐厅里面似乎有动静,笛子靠近大门仔细听了听,好像真的有人,是吃饭的声音,他伸手朝前一碰,果然,门是开着的。笛子嘟着涩苦的嘴唇,干脆推门而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嚯,一片白炽的灯光亮得刺眼,笛子跨进餐厅,一阵浓郁的饭菜气味随之喷涌而来,他连忙捂住鼻子,接连咳嗽了几声,眼睛似乎也有点辣得睁不开了,只看到前面有个身体肥胖、表情威猛的大娘正对着他摆头瞪眼,笛子打了个寒颤,侧身回头:大娘的眼神似乎是要他把门关上。笛子轻轻踹了一脚,关了门,不悦地转过身来,这时才留意到了回响在耳边“叮叮当当”吃饭的声音,惊望去:好几十人坐得整整齐齐,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都在埋头苦吃,所有桌子都摆得满满当当,这么壮观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笛子咽了咽口水,尽管这里的空气令他感到恶心,两只脚却还向前走着,对他瞪眼的大娘稳坐在一边,那表情活像是一个监工,另一面则是气势汹涌的用餐大军,笛子从他们之间穿过,心想着为什么没有“欢迎光临”的问候语,另外老大娘来做服务员可真是太糟糕了。这时笛子眼前忽然一亮,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笛子缓慢从她身边走过,虽然她低着头垂着短发,可面容依然清秀可见,尤其是那细嚼慢咽的样子,令人心生好感,笛子能够这样轻易注意到她,不仅因为她坐姿端庄、吃相得体,更由于她的穿戴跟别人的不一样,一身洁白的衣裙非常显眼,笛子经过的一瞬间在少女的襟前瞅见了一块白色椭圆形的卡片,那里赫然写着她的名字:百合。 怀着不可思议的奇妙感,笛子顺着白衣女孩所在的一列餐桌向后走,周围都坐满了人,没有谁抬头张望,他们都在认真地摆动餐具或者咀嚼食物,笛子看到了一个满嘴油腻的肥壮男子,同样是与众不同,他穿了一身西装,但早已秽迹不堪,盘中的肉和米饭像填塞物一般被他不断地送入口中,他实在是太能吃了,笛子迅速经过,顺便瞥了一眼,想不到这家伙身上也挂着姓名卡,他叫做酒精。 事实上餐厅里每个人都有姓名卡牌,除了守门的大娘和自己——笛子粗略望了望整间餐厅,心里有些纳闷,最终在餐厅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空位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是与酒精相邻的一列,仅隔一排,而和其同列的白衣女孩百合与他相隔四排,笛子依然能够清晰地注视到她的一举一动。每张餐桌只单独坐一个人,这些餐桌纵横排列得很规整,整间餐厅的布局也很严谨,没有过多的装饰,大门是在侧角,而面向顾客、靠墙坐在对面正中位置的是那个大娘,她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现在目无表情地注视全局,笛子似乎明白了,她大概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娘吧。 笛子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餐桌,上面只摆放着一个玻璃容器,里面盛满了水,似乎是开水,碰了一下,没有温度,他想喝一点,但是水很浑浊,简直无法下口。他看到别人都有水喝,而且不只一种,似乎是不同种类的饮料,这让他越发感到口渴,在这间特别的餐厅里,他甚至愚钝得快要忘记自己应当有点餐的权利了。笛子随即招手示意,然而老板娘并没有理会他,正当他坐立不安的时候,发现前面终于有人来了。 一个熟成美艳的姑娘正向他走来,笛子快要惊呆了,那身粉红妆扮和酷辣身材简直让他窒息,她沿着前排餐桌的通道飞快走到了笛子的面前,手里托着餐盘,落足之时,卷发轻盈起舞,面容娇媚动人,一双不曾眨动的大眼睛美得有点不真实。笛子的目光略向下沉,心跳不已,这女子的身上也有一张醒目的名片,是个和她一样令人心动的名字——“纯娘”。 “欢迎光临和睦餐厅。” 女人的声音分外好听,但很低沉,她把餐盘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于是轻快地将这位新来的客人打量了一遍。笛子欣然致谢,女人带给他的是一只玻璃瓶,和先前放在餐桌上的瓶子形状、大小一模一样,只是里面装着的是颜色发黑的饮品,透着惑引感官的颜泽,那么,应该是可乐吧!笛子顿然欣喜,抓起瓶子拿到嘴边,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酸气直冲鼻孔,不得不又放下瓶子,于是听到了纯娘细声细气的笑。 “那是醋。” 纯娘神情略显严肃,仿佛是在接待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笛子嗅了嗅,果然是醋,他朝旁侧张望,其他人的餐桌上也有类似的瓶子,除了白开水和醋,还有其它颜色不一的液体,很少有盛满的瓶子,大多都是半瓶的了,不过总该是有能解渴的东西吧,他们至少该给他一杯清澈的水喝。笛子抬起头来,纯娘依旧守在他身边,迷人,却不可爱。 “小姐,请先来一杯可乐吧,谢谢。” “可乐?还早呢,你先把这些喝完。” 纯娘轻轻瞪了他一眼,飘起一阵香水味,离开了餐桌的阵列,最后从老板娘左侧的小门里进去了,那里似乎是餐厅的工作间。而以此相对,位于老板娘右侧的则是先前餐厅的入口,整个房间看似宽敞实则狭小拥挤。笛子愣了半天,而后盯着桌上的醋和浑水,品味这一点点的困惑和无奈,他承认自己已经被纯娘的美貌所打动,今日总算不是倒霉透顶的一天,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的幸运,差一点就连烦恼都可以抛到脑后了,不过,叫他喝完整整一瓶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我……吃完了!” 坐在笛子侧前方的“胖西服”酒精,忽然昂起头拍着腿大嚷。对,他吃完了,他可真能吃,满桌流油,碗碟堆成了山,菜汁和饭渣,弄得浑身都是,噢,真倒胃口,“吃完了还不快滚!”笛子小声嘟囔着,只见那个酒精猛然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瞪了瞪他,随即又摆回头去,两手捶在饭桌上,直视前方,目光里充满了饥饿,这个家伙,他简直成神了。 不一会儿,纯娘又从工作间里走了出来,就像是听到了酒精的召唤,推着餐车过来,她换了身鲜红的裙子,美得妖艳,很难想象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换衣服,难道是专门穿给新客人看的,笛子迫不及待打上了招呼: “嘿!美女,我的可乐——” 餐车停靠在酒精的桌旁,纯娘忙着把盛满盘子的肉和大瓶的酒摆上桌,不时转目注视着笛子,她的眉眼、唇彩光鲜水嫩,神情若有所思,这让笛子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感到脸红发热。与美人极不相称的则是那肉馊和酒臭,还有那胖胖的酒精,他两只油手在西装上使劲地抹着,近乎疲倦的眼球盯着桌上的肉,按捺住身体细微的发抖,于是缓缓抽出双手,捞出热汤里的大骨和肉,瞠视片刻,最后狼吞虎咽起来。纯娘简单收拾了桌子,随后把酒精用过的餐盘都丢进了餐车里:一个一个,哇,比狗舔得还干净!再看酒精扯着骨头大口撕肉的动作,真可谓惊心动魄,笛子目不转睛,这时纯娘推车过来了。 “你这人,真是奇怪,不是告诉了你要先把这喝完么,好心好意提前把醋给你,你却得寸进尺——” 纯娘气色不悦地伸出手来,拎起笛子桌上的醋瓶,轻快地放回餐车里,于是神色漠然地和笛子对视,她的眼里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错觉,像她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子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做这种工作?笛子在诧异之余不免感到强烈的好奇,他甚至完全没在意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谢谢你,美女,你能把它拿走我很乐意。” “是吗,那你就连醋也喝不上了。” “当然,我为什么要喝醋呢,说真的,我做梦都想吞下一大杯可乐,我郁闷了整整一天了,只有可乐这种东西是我的解药,它能消除一切,让我爽快,美女,你就满足我吧。” “你……你就做梦去吧你……” 纯娘翘起嘴,脸变得通红,拉起餐车愤愤地走了。不过是一杯可乐而已,她居然什么都没留下,明明是在有意刁难嘛,笛子感到些许费解和懊恼,尤其是被一个女人耍弄,无视他的存在。纯娘就这样不间歇地给各个餐桌运送食物,往返于工作间和餐厅之间,可以看到工作间门口还有人帮忙接应,是个男人,但不露面,唯一不动声色的还是坐在正前方的老板娘,那威严的体态神情一成不变,仿佛生怕下面有谁坏了规矩。笛子不知不觉又开始注意起了那位最先认识的“白衣女孩”百合,她的背影显得是那样安详,与餐厅的气氛完全不相协调。 百合吃东西的动作很有节奏感,她左手持筷子,右手同时握住刀叉,一起一落,轻快娴熟,在众多食客当中可谓独具美感,但仔细观察之后,会发现她的手一直都不会停,并且是分秒不停地进食,只有当她偶尔喝一小口水的时候,左手稍有停歇,而刀叉仍在盘中切割食物。想不到这女孩不言不语的,竟也有如此食量,看她桌上累积的餐盘,足以和酒精的相媲美,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看坐在百合后面的那个清瘦的男孩,可就差多了,他拿着两根粗筷子,这个碗里夹一夹,那个盆里捣一捣,挑食的小鬼,一顿饭的工夫才拎出一小撮不知什么的东西来,战战兢兢放进嘴里,一脸苦相地嚼呀嚼,一张泛黄的面孔侧过来,阴郁得吓人,从那发白的唇里微微向外呕出一些残汁,不间断地呕吐,稀少而隐蔽,这个家伙,他也太恶心了。 笛子确信自己今天不会再有什么胃口了。工作间里隐约传出纯娘的争吵声,不一会儿,一个被唤作“大叔”的男子现身,像是被纯娘推出来的,他戴着一副大镜框眼镜,留着少许胡子,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与上座的老板娘眼神会意,貌似得到许可,作为纯娘的助手站在餐桌前排向后观望,百合身后的瘦男孩慌忙改变了侧身呕泄的姿势,低头坐好,拿起餐具继续吃东西。大叔扫视一周,估计因为近视而没发现什么,回首向老板娘示意,似乎一切正常。此时的纯娘也离开了工作间,她穿着黑短裤,没有推车。 两人以老板娘为界,划分了自己的管理区域:靠近餐厅入口的几列餐桌由大叔负责,纯娘则是照看工作间一侧的餐桌。穿了短裤的纯娘,甩着白皙纤腿,摆着长臂,舞动身体,像在走秀,路过百合身旁,她用冷淡的目光注视了那位清纯的小姑娘,又看了一眼后排的瘦男孩,稍作停留,查看了男孩的餐桌以及男孩的脚下,虽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又有些不放心地走开了,继续朝着末排餐桌移步,于是再次来到笛子跟前。 和纯娘近距离之时总是抑制不住心跳,尤其是当她穿成现在这样,笛子真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只是觉得她越靠越近,直至逼近他身旁,简直就要触到她双腿的温度,笛子有点不安分地细细打量:她贴着墙边,轻轻顿足,双手落于腹前,身材近乎完美,长相绝顶标致,还有那粉嫩的皮肤,就像一道可口的饭菜。 “美女……可乐……” 凝望着纯娘的眼睛,笛子不由自主发出哀求,声音有点颤抖。纯娘毫无反应,她目光平视,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前排餐桌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看来她是不会允许有谁在吃饭的时候做小动作的。面对这触手可及的美女,笛子无可奈何,完了,他已经被彻底无视了,一种说不出的苦闷让他隐约感到心痛,他垂下头,盯着桌上的瓶子发呆,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那浑浊的水一般,恐怕很难再有澄清的一刻了。 时间大概持续了几分钟,笛子发觉纯娘渐渐靠在了他的椅子上,并且不住地摆动手脚,她不再全神贯注地监视那些餐桌和食客了,而是不时地梳理自己的衣妆,还小声叹气,神色也显得烦躁,她似乎是累了。笛子也逐渐感到茫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待在这充满恶浊气味的地方,听那些杂乱而又单调的餐具和唇齿发出的噪音,人与人之间却寂静得可怕,为了一杯可乐,需要这样惩罚自己吗,难道只是为了多看两眼美女。 终于还是决定了,他打算离开这间诡异的餐厅,即使现在有免费的可乐摆在眼前也不能动摇他的想法。但是,身旁纯娘那双细长的腿挡住了他的去路,让他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他甚至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引起她的注意。还在笛子犹豫不决的时候,纯娘已经扶住椅子,双腿跟进贴了过来,轻轻屈膝,像是要坐,不知所措的笛子连忙挪出一点位置来,那娇柔的身子紧跟着坐下了。 一张并不宽大的座椅,纯娘占据了四分之一,笛子侧着身,几乎紧紧挨着她的腰和背,两只手不知该放哪里,用身体感知她浑身的温度,惟有心在跳。这女人好像真的累了,倚靠在座椅和笛子身上,一双机灵的美眼仍在不时注视着前方的动态,此时此刻,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心脉的跳动,如此近距离揣摩她的容貌和神情,探察她的每一处亮点,笛子不由得暗自庆幸,怀抱着温热、芳香,一切想法顿然烟消云散了,甚至感到不枉此行。 笛子目不转睛对着纯娘,正如纯娘一心目视餐厅,直到这个魅力十足的女人似乎终于有所察觉,她身体倾转,面容迅速地贴近,将卷曲的睫毛、温润的眼睛呈现在笛子的眉目之前,短暂的对视下,笛子脸红发热,屏住呼吸,露出了几声呆傻的笑。纯娘却显得诧异,娇嫩的面庞透出凝重的神情,轻轻眨着眼,对着桌上那瓶未曾动过的水,她红唇微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美人柔密的秀发裹住了笛子的呼吸,让他忘乎所以,在这间没有食味的餐厅里,顾客们都在饥饿地吞噬,只有笛子一人痴醉于芬芳。渐渐,纯娘越来越近,身体略向餐桌倾斜,软软的,柔柔的,像是睡着了,她左手倚在凳子上,右手搭在桌边,屈肘弯腰,模样真是美极了,不知不觉间,两条腿逐渐收拢弯曲贴靠笛子的腿,那感觉是如此的微妙,以至于笛子不愿多让出一些位置来给她坐,就这样享受着距离的紧迫和心跳的加速,一时间竟让他猛然忆起今日考场之上的挫败与耻辱,还有那整整一日如爆炸般的头痛和深深的沮丧,这些感触叠加起来忽然间让他痛不得生。 “唔……姐……姐姐……” 一段小声的抽泣扰断了笛子的心绪,在前排餐桌之间徘徊着的一阵呓语,即使嘈杂的环境也被它打乱了,笛子稍感清醒,再次注意到了前面那个瘦弱的男孩,发现他又在呕吐了,并且喃喃自语,男孩不时伸出手指向前触碰,坐在他前面的正是白衣女孩百合。笛子留意到男孩在哭泣,而他呼唤百合时的语气和姿态,简直就像在喊救命。 再看百合,她依然聚精会神低头吃饭,忙碌的双手有条不紊地左右挥动,无论饭食还是饮品都能均匀而有节奏并且准确无误送进那微微张合的唇齿,她面不改色,分秒不歇,完全形成一套有规律的吃法,令人叹为观止。至于身后传来的男孩的“求救”,百合并非没有听见,从她时而减缓的吃速,以及起伏不定的坐姿,就表示她正在倾听他的哭求。 瘦弱的男孩,似乎已经连半粒米也咽不下去了。笛子并不认为那是个神经病,反倒觉得他是有难言之隐,否则也就不会有向百合求助的举动,而究竟是饭菜过于可口还是他吃饱了撑的,虽然这不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是男孩持续不断的呕吐除了让笛子倍加恶心之外又有了一些不安,他记得刚才纯娘似乎特意检查了男孩餐桌的上下,因为没有发现可疑而走开。假使看到有人呕吐,她又该作何反应呢?笛子预感到了一种结果,即便还不确信他身边的美女究竟在监视什么,以及她和大叔还有老板娘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默契。那么,在这三人近乎严密的监控下,男孩是如何做到一次又一次呕吐而不被发现,他吐出的东西又究竟去了哪里? 莫名的好奇与怀疑促使笛子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瘦男孩呕吐动作的瞬间上,不多久,一种想吐的冲动便浮上心头,如果不是视力极好,笛子简直无法相信:男孩用筷子的末端勾住自己的衣扣,而后以极快的速度拉开衣领,这时口中的呕吐物喷落而下,恰好掉进衣服的内侧,紧跟着筷子松离,衣襟便合上了。原来他就是以这种方式不间断地重复一个动作,足够迅速地使呕吐与拽衣领的动作频率相契合,从而最终达到隐蔽的目的,如此吐法,虽与百合、酒精的吃法背道而驰,但其节奏却足以和二人相比,真是异曲同工之妙啊。 瘦男孩所穿的衣服,便是餐厅里绝大多数人统一穿戴的灰色外套。笛子现在总算了解为何这里四处飘散着难闻的气味,只因有人深藏不露……若是再这样待下去的话,就算不被熏死,恐怕也会恶心致死,笛子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这时,靠在身旁的纯娘仿佛惊醒了,她直起背来,轻轻晃动头发,目光显得呆滞,笛子见她面带困意,心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可这怎么开得了口呢,眼瞅着美女微伸懒腰起身而立,笛子意犹未尽,更因未能来得及碰她一下而感到懊恼。纯娘离开座椅,继续向前观望,而那瘦男孩不知何时也已停止了小动作,如同掐准了时机,纯熟得像个应付监工的老手。 纯娘走向前去,在瘦男孩身边打了个圈,没发现什么,而后略显无趣地走开了。大叔和纯娘不约而同来到餐桌的前排,大叔表示他那边也没问题,于是两人在老板娘的默许下相继回到工作间,并且关上了门,就连老板娘自己也困得眯起眼。餐厅的气氛开始枯燥乏味起来,异常单调的吃喝的声音和饭菜的气味填充了人的听觉和嗅觉,摇摆着的餐具驱使着一个个失去灵魂的肢体,他们就像是幽灵,笛子庆幸自己仍是活着的存在,而这种感觉正在随着时间的延续而消褪,这令他深感恐惧。 “姐……姐姐……” 瘦男孩终于再度呕吐了,从胃里翻出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他两手在肚子上胡乱地抹着,一股股菜汤状的汁液从衣服扣中向外溢出,那件神奇的外套已然盛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吐了多少,他脸色泛青,咳嗽并发出哀吟,似乎达到了身体极限,他加大了呕吐的动作,朝着饭桌喷泄,他好像完全算准了时间,就等纯娘他们松懈的这一刻偷偷完成一次猛烈的发泄,以便能够得到暂时的解脱,虽然经过周密计算,倾泻量依然持续超过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看起来他已经无法收场了。 “呜……姐姐……” 男孩不断向百合发出祷告,汁液几乎溅到了女孩洁白的衣装,百合的背轻颤,两只手的动作越发缓慢,她安静地思考,倾听男孩的祈求,默默地计算,终于她侧身转面,轻快地审视了身后的状况,她的身形显示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柔弱,精神透着悲凉,眼睛里却满含安抚心灵的光。难道说她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切令笛子突感诧异,作呕的场面已不足为奇,被定格的是百合的神情。 百合飞快转过身来,同时伸出左手,从瘦男孩剩余的饭菜中取走了两盘,迅速混在了自己的食物当中,而后将光洁如新的盘子以同样敏捷的速度递了回去,盘中则整齐叠放着洁白的餐巾,就像一套严整的程序,闪电一般完成了变换,而这一切竟毫无破绽,即使在老板娘的眼前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瘦男孩顾不得惊讶和发出回应,匆匆拿起百合给他的餐巾,慌慌张张擦拭自己的餐桌以及地面和座椅,将那些污迹一滴不留地擦掉,最后再把衣服弄干净,翻开衣领把餐巾塞进去藏好。 “噢,该死的……” 笛子目瞪口呆,百合温柔却惊恐的眼神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女孩柔弱的背影默默牵动着餐具,依然是那么的有节奏,笛子的心被刺痛了,在持续的痛中感动,他完全不明白她那样做的目的,如此善待了别人而作践了自己,她是多么的伟大,看看那些散发腥味的饭食,想象着百合所承受的一切,笛子已失去作呕的心情,只想过去把那男孩揍扁。 瘦男孩渐渐恢复了精神,仰头喘息,一会儿扭扭肩膀,一会儿抠抠鼻孔,而不再搭理那些令他头痛的食物了。古灵精怪的家伙,一开始还叫人觉得可怜,现在反倒嚣张起来了,他左顾右盼,像在寻觅下一个机会,两只盛着饭菜的碗碟早已拿捏在手,不多久便被他不动声气地朝后一塞,推到后面的餐桌上,不足一分钟,又被再次转移,后面的食客如法炮制,两盘棘手的饭菜最终落在了一张碗碟堆积成山的饭桌上,成功混杂在了某人的饭食里,那便是酒精了。 瘦男孩得意忘形,继续贪婪地转运自己吐出的以及消耗不了的东西,比起这小子的无耻,那个还一无所知的白痴酒精也已接近了狂态。即使吸食着别人的口水也毫不顾惜的酒精,此刻体态臃肿、满面通红、眼球充血,两只浮肿的手塞满食物,机械似的朝口中填埋,嘴里不断流出酸水,还隐隐叫着“好吃、好吃”,这家伙,也该到了极限吧? 不会爆吧,笛子惊想。餐厅目前的状况让他心里很不踏实,显然已有人破坏了潜在的规则,令他真正担心的不是酒精喷爆,而是那些在突然消失的严密监视网下得以活跃的小动作,如果这是老板故纵的手段,那么也许有人已经中了圈套。一时间,笛子又觉得口渴了,忽然听到一声激烈的碰撞,看见纯娘几乎是破门而入,她面红耳赤地从工作间冲进了餐厅。 食客们惊慌抬起头,停止了进餐。纯娘身着黑衣黑裤,大步流星走来,后面则慢吞吞跟着一言不发的大叔,而老板娘则已褪去睡意睁开凶怒的双眼。纯娘飞步来到瘦男孩跟前,竟使那小子立刻打起了哆嗦,餐厅奇迹般进入难得一遇的宁静,纯娘的形体此刻焕发出极度动感,眼珠散着明美的光,面孔透着火热的温红,艳丽得难以接近。 “你!被取消资格了!马上离开!” 纯娘急快地捶了两下桌子,吓得瘦男孩心惊肉跳。跟进的大叔开始细细盘查四周的餐桌,从每个人的餐具、身体到桌上、桌下的污迹,食客们纷纷起了连锁反应,有的迅速舔食自己的衣襟,有的偷偷捡起地上的饭渣吃掉,还有的系好衣裤把身体裹紧……而这一切都是在老板娘的怒视下完成的。全场唯有酒精一人还在慢条斯理地吞咽食物,显得有些神志不清,天知道他还能撑多久。然而百合却和别人一样,身体窃窃发抖,她侧着头,表现出不安甚至惊恐,目视她的细腻神情,笛子顿然有揪心之感,万千感受在心里涌动起来,沉闷了许久的他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 “喂!快把那该死的可乐给我!” 一声急猛的叫喊使得一团慌乱的餐厅又立刻恢复了秩序,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空空荡荡的餐桌上仅有一瓶浑浊的白开水而已。笛子真的怒了,他拍打着桌子,怒火与老板娘的怒气相互对峙,纯娘摸着心口、脸红了大半,旁边的大叔则一脸茫然、措手不及的点头。酒精怒视回头,嘴里憋足了食物上下抽动,笛子猜他是想说“闭嘴”。 “呵呵——有的人消化不了,有的人却还吃不饱,唉……” 纯娘拽回了转身的大叔,轻声叹气。酒精仿佛听到了纯娘的赞美,激动得眼泪打转,端起盘来继续狂饮猛吃。瘦男孩则皱紧眉头、屏住呼吸,听着纯娘敲击桌面的每一次声音。笛子并不理解纯娘想要表达什么,显然那不是针对他的,他依然是被无视的,但纯娘始终站在瘦男孩旁边不肯离开,那阴郁的淳美表情保持得越久,就越让他感到不自在。 “是你自己坦白呢,还是我来揭穿你?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也可以走了——” 纯娘忽地转回身去,朝着百合惊恐的面庞吹去一口阴凉的气。女孩脸色煞白,像冷不防被射中一箭,半天答不上话来。 “是她,是她把我的盘子抢走的!我……我什么也没做,全是她干的!” 瘦男孩突然指着百合猛跳而起,面相窘迫的他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纯娘捂住鼻子后退,百合一张失魂落魄的面孔此时全然展示在了笛子眼前。 “噢,见鬼……” 可怜的百合,无耻的小人,令人发指的蠢货……这该死的泛滥食味的监牢,眼前的一幕幕在笛子的心中灼烧,纯娘那个妖艳似魔鬼的女人就像是摧残他精神的食粮,她冷笑着,面对惊恐万状的百合,她显得有点惊奋,她拽起百合的手大声叫嚷道:“看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 菜汤的污迹顺着纯娘粉嫩的指尖缕缕下滑,附着在女孩白嫩的皮肤上,炙热的呼吸和香水味冲散了四周的腥气,百合低吟之时面容羞怯,纯娘全然不顾紧紧锁住她的手腕,她们在食客群的中央轻微拉扯,冰冷的目光相互吸引,肃静的餐厅暗流涌动,在笛子眼前,两个极美的女人的对峙瞬间达到了白热化,形势变得异常严峻。 “疼……” 百合轻轻摇首,半抬起头,明澈的黑眼珠里萤光闪闪,红润的脸颊挂着无辜和乞求的表情,不敢窥视,当洁白的手臂被举过头顶,卑耻之心也在隐隐作痛,不是吗? “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点离开啊!” 纯娘扯住百合的手腕,奋力将桌上的餐具推搡到一边,并且招呼身后的大叔前来助阵,大叔却是按步不前,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恼羞成怒的纯娘随即用腿挤开桌椅之间的空隙,死死挟持住百合安静发烫的身体,这个妖艳的女人,难道她疯了吗。 “快点啊!” 无情的推扯之下,伴随着百合渐渐招架不住的肢体语言和羞愧恐惧的神情面貌,从纯娘身上不断显露出的是躁动与憎恶相交织的暴美,冷寂的餐厅里到处是漠然、卑微的目光,仿佛百合那炙热的喘息和一声声隐隐的疼还不足以震撼人心。 笛子僵坐在后面,心中滚烫的血液无端地翻腾,他紧捏着双拳,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却两眼无神,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如此极端的斥辱令他感到莫大的悲愤,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就要炸裂了,天哪,这触目惊心的一切竟能深深刺激自己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耻辱和恐慌,他想站起来,他想逃走,但是梦魇般的力量将他牢牢锁在墙角的座椅上,让他变成一个十足的观望者,目视百合苦苦哀求告饶的窘态,倾听耳边如磨牙般纯娘的尖叫声: “你做了这么无耻的事情!还不快滚吗——” 拼命撕扯百合头发的纯娘猛然撒手,抽出细柔的玉臂像湿冷的鞭子朝着百合红嫩的脸左右挥舞开去,滚热的汤汁飞溅,饭香在空气里沸腾,怦然回响的掌音波及到整间餐厅,耳光的威力使得百合无力挺起身来,仅仅两个巴掌便让她全身战栗,真解恨! 笛子拔身而起,绷紧的神经在一瞬间达到了承受力的极限,大脑嗡嗡作响,剧烈的头痛和心跳压得他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渗出冷汗的双拳支撑着身体,无法幻灭的影像在心中猛烈地燃烧,叫他身不能动,生不如死。 “对……对不起……” 百合轻捂着通红的脸,唇齿发抖,低垂的双眼不敢示人,神情恍惚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残食,把桌子简单地收拾好,然后异常辛苦地提起自己的背包,起身鞠躬状绕到纯娘的背后。动作越发迟钝的百合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她低着头缓步离开,半走半停,然而直到她最终出了那扇大门,也没有谁能够看清她究竟隐藏了些什么,除了她的那张史上最干净整洁的饭桌,人们唯一能够嗅到的只是清淡且深久的泪水味道。 笛子的喘息加重了,靠着桌椅沉缓坐下,僵固的身躯似得到了解封,闷重的心累得没有滋味,只有拙劣的感官四处游走。纯娘依然伫立在餐厅的中央,她目光灼热,香汗淋淋,妖娆的姿态更近威严。迎着大叔的叹息,瘦男孩抖了抖衣襟,幸运的他总算安下心来,虽然不知少了姐姐的庇护能否再逃过一劫,但现在还是继续偷着乐吧。在威猛的老板娘眼皮底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食门秘技,唯有始终不曾停歇的酒精在狂饮暴食中成为奇迹。 收银台上德高望重的老板娘瞪圆了双眼,满怀成就感。寂静的餐厅渐渐恢复了往时的喧嚣,食客团以排山倒海之势加快了进程,用餐具奏出了气势恢弘的交响乐,饭食蒸腾起雾夹杂着人体排出的不同气味,掩盖不住的是油腻的嘴脸、奔放的神情,他们挥洒着热汗和油汤,舞弄银白的牙齿和火红的唇舌粗犷地咆哮,吞食手指,啃咬筷子,撕舔盘子…… 猛烈的观感冲刺着笛子将要崩溃的神经,他强忍精神败亡的苦痛,头晕目眩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向前走着,在乌烟瘴气里艰难穿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纯娘急促的问讯:“喂!你还没给钱呢,站住!” 那足以令普通食客心惊胆寒的催喊,加剧了笛子身心的极度恐慌,离逃的步调却是异常的从容沉静,他奔抵餐厅出口,直至诀别也再不回头。夺门而出,新鲜的冷风呼啸扑来,随着一声推撞,将两扇沉重的大门封闭,惊涛骇浪般的餐具声响息止了,黯淡肃穆的门墙上凸显出肥大的招牌——“和睦餐厅”。 凄冷的夜空,明月冰洁如雪,沉寂的街道,路灯与繁星光芒相辉映,忽明忽暗的大屏幕上依旧活跃着光彩斑斓的影子。静静地喘气,深沉而持久,脉望去,夜景茫茫,早已不见了百合的身影。笛子轻咳几声,感到喉咙干涩,浑身乏力,无意间回首,看到路灯下有个明亮的小店,精致的店面映照在街道,橱柜中稀疏排列着甜点,散发出怡人的清香,在店铺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种类繁多的饮品,也许是这个城市过于璀璨,以至于掩盖了这家外卖店发出的光芒,它在笛子先前走过的地方被遗忘了,直到此刻,笛子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迟钝。 “老板,来杯可乐。” “您是要大杯的还是小杯的?” “大杯。” “好的,您要普通可乐还是无糖可乐?” 一位店主模样的中年男子守候在柜台前,机器轻轻摇转,溢出的水汽沁人心脾,洁净的空纸杯整齐停放在前,笛子微缓吸气,闭目若有所思。 “普通吧。无糖里面混入了花香的味道,虽然甜美,却少了那份甘冽,没有了灵魂的感觉。” “想不到您对可乐竟有如此深入的研究,真让人佩服呐。需要加入冰块吗?” “加冰,很多的冰。” 冷风吹着身体,心也在缓慢降温,透过店主忙碌的身影,嗅着可乐奔腾流淌的鲜活和浓郁,听着冰块碰撞的清脆,笛子只是默默守着这份短暂而久别的期待。 “好了,您的普通大杯加冰可乐,请拿好——” “我这里……只有一张一万日元纸币。” “没关系,我可以找给您啊。” 传递之中的可乐,像冰山在岩浆里游动,生生不息,冰润的液面滚滚沸腾,喷发出醉人的清冽,纸杯上还留有手心的温度。 “找您九千八百日元,请收好——” “好。” “请慢走,当心别洒了。” “嗯。” “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伴着店主的叮咛走出不远,笛子侧身停步,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他感到轻松了很多,脚下的路继续延伸向前,月色朦胧,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当解渴的良药穿过喉咙,身体的疲惫也在消褪,无论多么寒冽,只要温暖了心,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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