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雨便开始细细绵绵地下着,阿笙陪着安氏用膳,静静地看着嬷嬷为她布菜,今日后厨做得是春江鱼,嬷嬷见老夫人疼她,偏挑了鱼腹肉给她,她浅浅尝了一口便未动了。 阿笙跟着裴怀之吃挑了嘴,又想着也不能去为难窦府的下人,于是又勉强吃了几口,才放下碗筷。 安氏见她人懒懒的,大抵是这些日子在家里待久了,人也就懒气了。 “薛家那二姑娘这两日与你大姐姐走得勤,听说约了你几次都不见你去?” 阿笙摇了摇头,“她们聊的那些我听不太明白,就别去打扰了。” 安氏如何不懂,她哪里是听不太明白,是根本没兴趣。 宅门内的小女娘们聊的不是吃的喝的,就是别家少年郎,阿笙对这些本就不甚有兴趣。 春日宴裴钰出现后,不少女娘借着窦晨曦的关系,想上阿笙这来打听他的事,阿笙去了两次,只说自己与裴钰不过点头之交,不算熟悉。 再加上她本来对宅门内的一些弯弯绕绕也不熟悉,最后索性就躲懒不出现了。 屋外廊桥之上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珠帘攒动,阿笙起身见礼。 “外祖父。” 窦盛康由着侍从为他将沾湿了的衣裳换下,安氏喜洁,他这般风雨沾身的进来便引得她微微蹙眉。 窦盛康罢了罢手,问阿笙:“听闻前日里春日宴,许多人都见到你与裴家九郎多说了些话?” “是。” 听窦盛康这话,阿笙神色便淡了三分,她原以为窦盛康又要数落她,却听得他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安氏问道。 “我原本托了韩大学士,想着让阿笙随着去学学《规典》,借一借他的名号让之前那件事过去。” 韩仪是文史阁官员,也是出了名的礼教文官,窦盛康的意思是能暂时跟着韩仪修习他近日刚刚撰写完毕的《规典》,借一借他的名声,能让阿笙如今这名声好些。 原本韩仪听闻阿笙是华清斋结业的学生便道自己不堪胜任,窦盛康好说歹说,才答应让阿笙跟着学几日,但这下听闻她与裴钰有旧,便道自己班门弄斧的功夫,不堪为其师。 窦盛康又是一声长叹,“这裴家九郎的名声太盛,他怕自己教不好,反倒被你作了比较,认为他学识不精。” 安氏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口,道:“一个少年郎他也能怕,莫反耽误笙笙。” 阿笙听着外祖母这话,笑了笑,而后对窦盛康道:“外祖父还是不要忙活此事了,我也想明白了,越是想自证,便越是承认了那污名,人若行为端正,他人自看在眼里。” “笙笙这话倒是对。” 阿笙看向窦盛康道:“还请外祖父解了我这禁足。” 寻常女娘若得了皇帝这么一道圣旨,该是寻死腻活了,阿笙这态度淡然得让窦盛康都认为自己在耽误她的事了。 “罢了,你若是觉得无碍,我拘着你也无用。” 阿笙欠了欠身,“多谢外祖父。” 阿笙嘴上说着谢,眼里却没有欢喜的神色,安氏见此不由叹了口气。 阿笙向来是个骄傲的,这一次皇帝摁头泼了她一身的脏污,她心里该是不甘的。 “对了。”窦盛康想起了什么,道:“航道的事可还顺利?” 阿笙点了点头,“如今已到了第三个口岸,不日即将入海。” “你陈伯伯今日来寻我,陈氏商行名下的粮铺也有想往西边做生意,你看着怎么安排一下。” 窦盛康的语气里没有商量,倒似定了的事,在阿笙这只是一声安排。 阿笙端持着谦和的笑,道:“首次出海的商户登记早就给了商行司,如今我们的运力也已经满了,怕是这一次安排不了了。” 听闻阿笙这话,窦盛康神色一顿。 “你既是主事人,如何安排不得?一两个小商户的地方腾挪出来不就有地方了?” 阿笙打直了背脊,端正地看着窦盛康,道:“外祖父,若商道首航便失了信誉,往后要如何自处?” 窦盛康的话向来无人敢置喙,阿笙的话让他拉下了脸来。 阿笙又欠了欠身,“您是长辈,在府内,我自当听您的,但商道的事,还是要讲规矩的。” 安氏见窦盛康脸色不好,她示意嬷嬷将阿笙扶起来,而后道:“海上商道说到底是西州王室与裴氏的生意,怎么,你窦大家主还要去做人家的主?” 安氏这话点醒了窦盛康,但他却是寮不下面子,不过安氏在前,又发作不得,最后生硬地罢了罢手。 阿笙扫了一眼安氏与窦盛康,嘴角勾了勾。 天生万物,总有一物降一物。 阿笙趁机垂首,道:“说来,外祖父,孙女想与玄字阶的同寮开一个商号。” “你还要做别的生意?” 窦盛康眉头刚蹙上便听得安氏提盏的声响,立刻轻咳了一声,放缓了声音,“你还有别的打算?” 阿笙倒是规矩做得十足,又欠了欠身子,“是,您看,皇帝这旨意大抵是不可能收回了,左右这些年我是只能耽搁着,不如寻些事来做。” 闻此,窦盛康垂眸,而后叹了口气,“你这话没错,不过,我窦氏虽如今经营生意,祖上也曾拜相,你既然有才学,便不该沉溺于钱财之事。” 阿笙摸准了窦盛康的脾气,并不与他直辩,道:“外祖父说得是,但孙女如今刚得了罚,总不好过于高调不是?” 阿笙这话说得有理,窦盛康思虑了片刻,却并不应这话。 倒是一旁的安氏开口道:“按你想的去做吧。” 阿笙得了这话,欢喜地垂手见礼,而后方才退了出去。 “她既是华清斋出来的,便该试试走女子恩科一道,入仕途才是,一个女娘出去经营,这像什么话?” 阿笙刚走,窦盛康方才开口。 安氏抬了抬手,让嬷嬷们先行退下,方才对窦盛康道:“你可知笙笙此前是如何评价你窦氏的家业?” 窦盛康眉头又下意识地蹙了蹙,念起裴钰冠礼之上阿笙所说的话。 安氏声音缓慢,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一国粮脉半数在一个民商手里,如履薄冰。” 安氏的话如敲开巨石的斧子,斩得窦盛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升平当年为何选官到最后却被顶替了名额,若非天家授意当真有人敢动窦氏的人?皇帝可容得你窦氏的富,可容不得你手里沾权。” 若窦氏手里无大权,那么便能随时为皇帝所用,甘心为天家牛马。这一点窦盛康与安氏都心照不宣。 “笙笙不过一个女娘,有些学识是为了能知是非、明进退,而不是冒着风险为窦氏谋权。” 见窦盛康被自己说的无言以对,安氏叹了口气,“胜儿在国学堂的课业还不错,对于他你有何安排?” 这说的就是窦升平的长子,窦晨曦的兄长窦远胜。 此子心性随了他父亲,为人淳厚,但就不是经营的料。 窦盛康叹了口气,“此事还要看升平夫妇的主意了。” 听闻他这个答复,安氏知晓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此时雨歇了,天光透亮了起来,安氏抬眼便看到窦盛康发间的银丝,不由敛了眉目,他也老了,但窦氏这偌大的摊子,却至今寻不得能接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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