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庄小学的考试就在平凡的一天早晨开始了,穿上干净衣服背着书包的宋向文沿着通向学校的小路走时就在好奇的观察着其他学生的表情和举动,是否眼神里带着憧憬和兴奋。经过了昨天家长学生们的踩踏和一整晚的低温,路面上没有清理的雪凝结成冰,让路面变成了天然的溜冰场,宋庄小学的学生们无论大小都在这条约莫百米长的水泥路上来回窜,一个助跑,跑到合适的位置突然站定,张开双臂来回摇晃着稳定身体,让整个人在冰面上以一种在同龄人眼中很帅的姿势划出去,直到滑倒或是滑到没来得及变成冰的雪面上,再折返过来从逆方向重新划过去。 宋庄小学的校门口每天早上都有学校的少先队检查学生有没有带红领巾和安全帽,如果没有,就要求学生站在学校大门旁边,再在本子上记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等到检查结束了,再统一回教室。作为刚刚升入学校的新人,宋向文他们这些一年级的学生是检查的重点关照对象,高年级的学生看到自己同班或是其他更高年级的学生,往往因为不敢或是太过熟悉,有得选择忽视,有的寒暄几句就放进门去,如果当了学校的检查员还不为班级同学开开后门,是会在班级里面遭到不待见的。而面对低年级的学生,检查员好像抓到了猎物,嗓门也放大了分贝,怒吼着让他们站在门口,如果站的不端庄,踹两脚也无所谓,反正没人看得见。 所以,冰面上大多是五六年级的学生,他们好像对考试满不在乎,肆无忌惮的享受着在学校外面的最后几分钟快乐。低年级的学生,就按部就班的按照学校划定的线路,用一种谨慎中埋藏着兴奋的心态走过那一片喧闹的人群,提心吊胆的从检察员的目光中走进校门,并对已经站在门口的学校报以带有一丝同情的一瞥。 早上八点,平常日子的第一节课开始的时间,也是今天第一场考试开始的时间。宋向文坐在教室靠近左边窗户的位置,看到一个陌生的女老师拿着一摞卷子,从办公室所在的一排平房中间的绿色门推门出来,与旁边的老师寒暄了几句,低头向自己的教室方向走来。第一场考的是数学,像他们这种一年级的学生,只有两门考试课程,数学和英语,所以一上午就考完了,中午回家就不用再来学校,等到下成绩发奖状放寒假的时候再来。 一张试卷,宋向文的的确确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难度,他甚至读不懂其中的几道题干,答案改了又改,急得他满头大汗。宋庄小学一年级的考场,宽松的像没有考场的样子,写完试卷的学生,可以直接交上去就出门在教室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玩。一场考试45分钟,才刚过一半就陆续有人走出教室,坐在教室旁的冬青从旁。在平日里一同在教室前门来回奔跑嬉笑吵闹的好朋友们,好像对试卷也游刃有余。宋向文并不知道什么叫同辈压力,也没有什么可以言喻的竞争意识,有的好像只是看到别人都能出去玩而自己只能坐在教室听着他们说笑的一种“悲凉”感。多年后,宋向文在短视频app上曾看到一句话,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别人的成功更让人寝食难安。争强好胜的确是人们努力拼搏的重要动力来源,但是过度的对一切别人所拥有事物的渴望与羡慕好像并不能完全让自己过得快乐。 关于考场上的回忆,宋向文仅仅停留在他焦头烂额的想着数学卷子上表格旁边的小黑球小白球到底算不算是题目的一部分。那天的回家的路,好像是奶奶接的?好像是和程鸿哥哥一起回家的?对于一个第一次独自面对难题的孩子,而且恰恰这个孩子的心思又有一些细腻,那么第一次的经历将给他未来长时间面对相似情况时一种无法摆脱的羁绊。看似漫长的生活里面,会经历许多在旁人口中或者自己心里无比重要的事情,在宋向文的意识里,最重要的,就是无数的第一次。 无论如何,考试只是半天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是九十分钟,考过之后,那个五天一次休息的学校就可以暂时淡出宋向文的脑海。他白天可以和程鸿、宋飞扬以及住在前面两条胡同的孙奥继续在家门口的胡同里玩着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游戏。 让宋向文吃惊的是,身边的大人好像都对他的成绩很有兴趣,尤其是当他考完试的第二天跟着母亲刘二姐来到了李庄的大姨家串门子的时候。本来宋向文的大姨刘美平常就喜欢养几只鸡几只鸭,不管是结婚之前在家里当闺女还是结婚之后来到了新家。而且,在大姨夫李光的祖宅后面,是村子里的一个死水塆,距离李光家还不到二十米的下坡,这样刘美养的鸭子大鹅就有了天然的下蛋游水的地方。 每次临近春节了,刘美总是要电话通知自己的三个兄弟姐妹,自己家里养的鸭子大肥肥了,都来抓着回家过年吃肉。宋向文跟着刘二姐这次去,也是为了去抓两只鸭子,顺便把家里的土豆给刘美送一袋子。本来宋向文去了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简单的叫人寒暄之后,不爱说话的他就坐在炕上看电视就可以,比他大十四岁的哥哥不喜欢跟他一起玩,他也不缠着自己的哥哥。而这次,刚到大姨家进门没说两句话,大姨就扭头问过来“文文,你们考试了?”“啊,嗯,考了。”“考了几分,几个100?” 宋向文当然知道考试的满分是一百分,从小所有的亲戚都会夸他聪明,是个考清华北大的料,肯定门门都一百。宋向文也像是接受了这种夸奖,有时候还会想着以后去清华北大上学是很简单的,毕竟身边的人都这么说。这一下被自己的大姨问起来,又想起来从小到大围绕在自己耳朵边的一句句夸赞,宋向文早就把那天在考场上焦头烂额的紧张感抛掷脑后,只有砰砰直跳的心和不知如何作答的急躁。到底该说多少呢?如果说没有下成绩,那怎么表现出自己很聪明的?但是如果说都是一百分,那以后下了成绩不是怎么办? 宋向文嗯嗯啊啊的半天支支吾吾不出来,终于,某一刻,像是灵感冲破了平行宇宙的边界用一种超越光速的速度准确的来到银河系进入了这个不起眼的孩子脑海中,转瞬间已经通过语言系统随口而出“一门99,一门100。”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向文心里感到一阵诧异,自己怎么能说出这样荒诞的话。但是大姨的反应,还是很符合且满足宋向文的虚荣心的。“哦呦!真厉害!恁哥哥还没考过100呢!”刘美一边直起身让自己完全坐在炕上,一边望着宋向文发出惊叹。每当这个时候,也就是自己的孩子被夸奖的时候,家长往往会表现出的行为不外乎两种。第一种,自谦中带有骄傲的说自己的孩子也就那样,不足的地方还有很多,哪里有你家的孩子优秀等等。第二种,就是顺着夸奖接下来,一脸的骄傲夸着自己的孩子“是啊是啊,俺家这个孩子的小脑瓜就是好使,脑子转的就是快!”宋向文在之后见到的家长中无外乎就是这两种,而母亲刘二姐所表现的,恰恰是超脱这两种之外的第三种,当刘二姐听到宋向文的回答和姐姐的夸奖之后,只是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笑了笑,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大姐和自己的儿子,然后自然而然地继续和刘美说着刚才说着的话题。 也许,在这个农妇的心里,孩子的成绩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当然并非如此,从之后的刘二姐对宋向文的成绩关心程度来看,刘二姐对于自己孩子的学习关心程度甚至高于地里面等着浇的土豆玉米和灶台里面快要烧光的木柴火。外不喜欢炫耀,内不喜欢控制,也许刘二姐觉得自己没读过几年书,讲的道理可能并不是那么好,所以他充分的尊重孩子去学习,去了解更多的知识,让孩子从书本里面和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理。让一个人回头的永远不是劝诫,而是撞过的南墙。 从大姨家回来,宋向文就把这两个分数牢牢地印记在了脑海里。总不能碰到不一样的人说出来的成绩还不一样吧。那岂不是要招人笑话。年前,又是亲戚间走门串户的高峰期,一年以来积累的账目,都要在年前清算明白,谁欠了谁多少钱,如果等到年后,对于欠钱的人无疑是一种折磨。而且也往往在过年之后百年的闲谈中免不了被戳脊梁骨。所以,在等待成绩的几天,宋向文几乎见过了所有的亲戚,当然大家都知道他今年是第一年上学,所以都会问一句成绩如何。从一开始的扭扭捏捏,到后来十分自信的说出“99,100。”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熟能生巧吧。 腊月二十七这天,宋向文跟着母亲刘二姐来到了刘庄自己的姥姥家,一年到头了,每一年除了来和两个弟弟把一年的账目清算掉,还要过来给自己的爹娘留下二百元的过年养老钱。虽然说两个老人现在身子骨还硬朗的很,没到挖土豆的时候还会骑着自行车来到宋庄西北边宋召华家的地里面帮他们干上几天,但是做子女的无论父母是不是需要,已经出嫁的女儿总得表表孝心。总不能让两个弟弟全权负责爹娘的养老。 进了姥姥王娥老两口所住的小绿房门,就听见王娥和刘万正在炕上说着话,寒冬腊月,农村人都闲下来的,老两口一天也没有什么可忙活的,生着路子盘腿坐在炕上,透过南面的窗子看着外面街道上的风景,一天就这么慢慢的过去。 “娘,我给恁带回来两个猪蹄,给恁割了点猪肉,你们留着年夜里包饺子吃昂。”刘二姐的声音下了王娥一跳,背对着房门的王娥嘴里“哎呦”一声,扭转身体从炕上坐起身来。“来了,不用,我跟你爹俺俩有肉吃,昨日刘明还给我了几斤肉,从家买的。文文也来了,放假了是不是。”王娥笑着下了炕,从桌子底下抽出来一个凳子,张罗着闺女外甥坐下。刘万总是不苟言笑,从年轻干活的时候就不怎么和人闲聊,在还有生产队的时候,刘万就是管着对立面的三只大黄牛,每天都住在牛棚里,自己一个人养着三个供着全队吃饭的老伙计们,也没和什么人打过什么交道。对于晚辈,也是简单的玩笑之后就一个人靠着墙坐在炕上。宋向文作为整个大家庭里面最小的孩子,每次去姥姥家里都会被刘万开句玩笑“小的,你给我带的礼物呢?你妈给我带了你的呢?”宋向文年纪最小,所以姥爷喜欢叫他“小的”。 宋向文的姥姥,带着从她那个年代所留存下来的生活习惯,吃饭喜欢用黄色的小金属盆,做的饭菜喜欢多加盐,从锅里拿出来的新做饭菜要放在锅台旁边的四方厨具橱里供几分钟,意在让老祖宗先吃。一个长方形低脚小桌子,总是靠在厨房厨具橱旁边一米多点的墙上。最近几年出现的煤气灶,放在依靠小桌子的对面,这十几年日子变得越来越好,很多时候做饭都不用再费劲烧火,尤其是在夏天,烧上火之后炕上热得让人发晕,没人能在炕上躺的住。有了这个煤气灶,刘娥也慢慢的习惯了扭一下煤气罐再打一下火之后就能做一锅热气腾腾饭菜的生活,但是从来不下厨的刘万,却总是挑剔着煤气灶烧出来的东西,少了大锅柴火烧过的味道。“你看看你这些毛病吧你,你想吃自己下去做,你不睡炕头你不知道热是吧。”每次听到刘万的嘟囔刘娥都会说回去。 这天也是如此,虽然刘二姐带着宋向文来得匆忙,基本已经到了饭点,如果再来准备什么新鲜可口的饭菜来招待自己的闺女和外甥可要花点功夫了,但刘娥还是想办法从放着刘万所有宝贝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根火腿。刘万睡觉的地方头顶就是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他两个儿子两个闺女给他买的姜糖、茶叶、老酒、水果这些都是他这个已经退居二线的小老头的宝贝,一天抽开一两次拿点东西舒服舒服嘴,那是最好不过了。 一盘火腿,一小盆昨天的白菜粉条,几个蒸的微微发黄的馒头,四个人就围着小桌子不紧不慢的吃着。 正当王娥往宋向文面前夹火腿的时候,在外给人家装修房子的刘亮好像提前下工一样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一个不小的陶瓷盘子。“舅。”“嗯。”外甥舅舅的对话就是这么简单。“我这是在老五家,他过生日,弄了点烧烤,还有些豆皮,俺们吃不完了,恁们快吃吧。”刘亮将盘子放在小桌子上,在凳子上坐下。“是,哎呦你看看还吃烧烤,娘,爹吃吧,文文我给你弄个昂。”刘二姐边放下筷子拿起一张豆腐皮,边说着。“老五是腊月的生日,生日不大倒是。”“他生日那天过的都有,还非得避开腊月?”“你今天没干活?”“哪里,早上起来去小唐家庄干了,给人家加来刮腻子,这不十点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去吃饭,我又去了。” 一张卷了慢慢的肉的豆腐皮从刘二姐手上送到了宋向文手里。宋向文长到七岁,还没吃过烧烤,也许吃过吧,但是不记得了。不过听名字就好吃,而且从盘子里面的一根根签字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比用土豆和白菜炒的肉要好吃得多。还没吃的宋向文就有些兴奋,自己今天要第一次尝尝这个东西了。一口咬下去,宋向文有一些恍惚,这是什么玩意,怎么能好吃成这个样子,尤其是蘸了一点豆瓣酱,嘴里的肉是辣辣的,豆皮是软软的,豆瓣酱是鲜的,而且烤肉本来就很有滋味,在蘸上豆瓣酱,别提有多香了。宋向文两个手紧紧的抓着那还有一半的豆皮,舌头在嘴里面不紧不慢的搅动,要把这一中味道传达给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记住它,也好以后回忆它。 “文文考试考多少分?”刘亮问起来,刘亮的儿子刘立坤学习在班级里面要从后面数,自己的儿子皮的要命,每次放学回来就是找他哥哥刘立杰到处玩。村上的同龄孩子也太多了,还都是男孩,都是不惹事不舒服的主,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好好学习,自己又从不打孩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吓不住孩子所以也没啥用。媳妇更不管了,在家里收拾家务,没有什么固定工作,偶尔去给邻居帮帮忙做做活,到点做饭,吃完刷碗,一天天就这样过去。所以二姐家这个从小就被夸奖聪明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水平,不问问怎么知道,而且作为长辈,关心一下未尝不可。 已经说了很多遍的宋向文,又有了嘴里香得没边的肉,兴奋得他近乎跳脱的说着“一门99,一门100。”这次回答可不只是刘亮一个人吃惊,加上对外甥亲爱有佳的王娥也是赞不绝口。“真厉害昂文文,得考个好大学得。” 微黄的白炽灯灯丝好像有些坏了,发出的光一颤一颤的,把屋子照的也不是很亮堂。已经天黑了,还坐在不是自己家的炕上,听着亲戚听到自己的谎话后发出的欣赏赞叹,街道上还有布鞋擦过水泥地的擦擦声,那是夜归人疲惫的信号,也是这个坐落在一片低洼地的刘庄要结束一天忙碌的信号。宋向文有些恍惚,但也仅仅是恍惚,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虚荣呢,他知道的就是如果这样说别人会很开心的。他自己呢?他自己开心吗?应该开心吧,被人夸还不开心吗?那为什么会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呢?到底是哪里呢?好像周围的声音都慢慢变得微弱了,好像嘴里的肉,也没那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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