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雒阳,平朔殿。 天子刘宏坐在主座上,身前一排人分别是光禄勋张温、执金吾袁滂、京兆尹盖勋、司隶校尉赵延、雒阳令周邑,以及从幽州千里迢迢赶回帝都的新任卫尉刘虞。 刘宏目光扫过身前诸人,落在袁滂身上,问道:“袁爱卿,听说前些日子你病了,魏郡太守孙原临行前去了你府上一趟,替你治好了?” 袁滂心头一震,他派人送过孙原和袁涣,自然知道孙原离去之时并没有向宫中汇报,那这位天子又是如何得知如此秘密的?他没有选择,只能实话实说:“回禀陛下,倒不是魏郡太守替臣诊脉的,是臣子太学生袁涣在捉拿逃跑家奴的时候碰巧碰见了魏郡太守的家眷,犬子无知,误把两位魏郡太守的家眷当成了名医,请到了府里替臣诊脉,魏郡太守事后前来接两位夫人回去而已。” “哦?”刘宏不禁一笑,面现狡黠之色,又问:“爱情,此话当真?女子行医虽是罕见,恐怕还不及魏郡太守直接杀到你府上这般来得震撼罢?” 袁滂心头苦笑,却是丝毫不露于面上,笑道:“陛下说笑了,臣与魏郡太守并无交集,只是巧合、巧合而已。” “巧合?朕看未必。”刘宏侧着脑袋,看似漠不关心,那眼神轻轻扫过,却令袁滂已感威慑:“听说,爱卿的长子袁涣袁曜卿和侄儿袁徽袁曜仁都被你派到孙原的魏郡太守府去了?” 张温、刘虞等人脸色同时一变,孙原虽然来得隐蔽、去得迅速,太学诸生跟着走了一批,这事儿却是瞒不住的,几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风声,天子摆明了要培植嫡系,袁滂如此作为,摆明了要和天子同舟共济,这棵墙头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压了一手重宝。 “陛下圣明。” 袁滂拱手而拜,这不奇怪,太学生入魏郡太守府,是天子刘宏交代太学祭酒马日磾办的,孙原看似身处其中实则在事外,他派两位晚辈入魏郡太守府,算是配合刘宏的诏令,马日磾知道太学生离去必然有数,向天子汇报也算正常。也正是明白此中关窍,袁滂才不惧“外郡与朝官勾结”这条罪名,便是有人弹劾他这一条,前有马日磾,后有天子刘宏,自然伤不到他袁滂分毫。 “算你懂朕心。” 刘宏点点头,他不喜欢袁滂,这个老家伙洁身自好,说好听些便是中立,难听些便是墙头草,朝中纷争丝毫不沾,白白占着一个诸卿的位子,虽说总比被其他派系的人拿了去要好些,仍是让他有些恨得牙根儿痒痒。不过这次袁滂算是做了件明白事,取太学生中身家清白且少牵扯党锢、宦官的人入魏郡太守府,便是为孙原扶植羽翼,将来能为天子所用,袁滂让自家晚辈入府,将来必将成为天子手中的一张盾牌,老狐狸可算是开了窍了。 心思到此,刘宏也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过头来冲其余众人道:“说说吧,这半个月都查到了些什么?” 张温掌禁中护卫,首当其冲,道:“陛下,臣已经查了一遍宫中所有往来记录,发现越骑校尉何苗曾经往复道调派了一支两百人的军队,据说……是用陛下的手诏。” 天子抬起头,用眼角余光撇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爱卿你可是患了口吃?” 张温眉头舒展,似乎发现了什么,又道:“臣并未患口吃。只不过检查复道,并未看见这两百士卒。” 刘虞看着张温神情变化,不由心头一震,猛然间一股恐惧由下到上直逼心头。 刘宏终于正视起张温来,眼神渐渐凝起一道细微的杀意:“爱卿,说得仔细些。” “诺。” 张温深施一礼,双手在身前秉起,细细说道:“按律,越骑校尉不得向宫中调派军队,不过臣仔细查了,这两百人并不是越骑营的士卒,而是京兆尹盖勋大人府上刺奸缇骑。” “刺奸?”天子目光转向京兆尹盖勋身上。 盖勋心领神会,点头道:“越骑校尉何苗出示了陛下的手诏,说需要臣派出两百刺奸缇骑协同他,臣不得不遵从,臣掌帝都安全防卫,缉盗拿贼本属份内,况且臣认为帝都之内,何苗还不敢伪造天子手诏。” “一个越骑校尉调京兆尹府上调刺奸缇骑?” 刘宏话音不重,却猛然让场中几位帝都重臣同时感到心头沉重: “大汉四百年来,可曾出过这等荒诞可笑之事?” “传何苗、何进!” 幽深的宫殿里,朔风回荡,仿佛空无一人,寂静深沉。 “莎莎……” 一连串的脚步声沿着宫殿明亮的地面四处散去,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出现,在这大殿之中急急趋行,虽是并未着靴,那步下声响却仍是清清楚楚。 来人悄然驻足,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冷不防大殿中回荡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朕在这里。” 来人闻声知处,匆匆奔行过去,却见一道人影正站在殿中角落的庭柱之后,立刻躬身行礼,长拜于地: “臣刘和……” “免了……” “诺。” 刘和缓缓起身,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颤颤地手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所制的精致小盒,双手捧上。 朔冬未过,刘和这一身汗水,究竟是紧张还是恐惧,没人知道。 天子的身影隐在高大的庭柱之后,刘和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比寻常时更显稳健挺直。 “朕不想看,你说罢。” 刘和连连点头:“诺。”又抬手擦了一头汗水,正想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冷不防双手颤抖,一错之间便把木盒滑落,在冰冷的大殿上重重摔落。 “啪!” 刘和身形一僵,登时跪倒:“臣失仪!求……” “说!” 天子陡然升高的声音如万钧雷霆轰然劈下,刘和匍匐在地,已经浑身颤抖,脸上汗水大滴大滴滑落,整个衣袖、地面都已被打湿。 他是天子亲信,却从未见过天子如此震怒。 即使是怒,仍留有七分引而不发,这便是帝王心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地面上倒影着自己的面容,猛然静下了心。 “秉陛下,大将军何进已查实,太平道教众马元义在帝都之中,已联络中常侍封谞、徐奉,相约甲子年甲子日起事,太平道教主张角已通告八州各方太平道首领,以黄巾为号,于甲子日起兵反汉……” 刘和声音越说越小,却听得上面天子轻笑:“反汉?造反便是造反,还需什么遮掩?” 天子竟不震怒? 刘和浑然错愕,全然听不出天子有意料之外的意思,也不知怎地,心里似有了底气一般,又道: “复道刺杀之案,系中常侍徐奉安排了两百太平道的教众,从帝都之外挖掘地道秘密潜入皇宫,其中一百人伪装成复道卫士,随后越骑校尉何苗率两百京兆尹刺奸缇骑执天子手谕入复道查寻刺客,双方冲突,原本的复道卫士不敢听从任何一方,尽遭屠戮。那时正值新年大典,皇宫卫士云集千秋万岁殿,复道之上的激战并未引人注意,若非魏郡太守孙原与南阳都尉赵空经过,恐怕一时间亦难以查证。” 天子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刘和深吸一口气,猛然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宫殿登时再度陷入死寂,便是天子的呼吸声,也细不可闻。 “杀朕?” 天子突然又笑了出来,道:“朕……就如此好杀?” 笑声低沉,仿佛带着些许自嘲,刘和不敢抬头,十指紧扣地面,虽光滑的无可紧扣,无可凭籍。 “还有什么?” 刘和第三次擦去脸上的汗水,低声道: “雒阳令周异大人已经回来,给家父递了一封信件,据家父所说,魏郡太守孙原并未前往魏郡,而是折返颍川,他身后尾随的‘汉剑’中人与三队江湖中人尽遭屠戮,似乎是一神秘人物所为,‘汉剑’后续派遣的几人只看到了尸体,且尽为剑伤。至于孙原本人,言谈上并未沉郁,看来似乎并未将复道刺杀案放在心上,也不知他身后之事。另外,还有派遣尾随孙原的几支人马在黄河之上被张鼎设计伏击,尽数覆灭一个不留。” 天子轻笑:“不愧是司徒大人的孙子,竟这般有能耐。” “且太学博士郑玄在前往颍川路上遭到刺杀,被江东陆家一名子弟所救。同时河南府尹长史赵岐似乎在寻找劝解张角之法,正南北奔走。” 一听“赵岐”二字,天子似乎和善了许多,沉默许久,方慰然长叹: “八十老翁不能安居家业、嬉戏儿孙,今为国奔忙,朕之过也。” 这天下唯一的至尊望着身前匍匐的臣子,缓缓弯下身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刘和身子一颤:“陛下……” “起身罢……” 天子身形削瘦,手上却有一股浑重的气力,托起刘和的身子,看着眼前兢兢业业的臣子,缓缓道:“你为朕做事,却不能告之刘虞,辛苦了。” 刘和心头一阵暖意,拱手再拜:“家父与臣,皆为宗亲,誓死扞卫大汉,誓死扞卫陛下。” 天子的容颜似乎又干枯了几分,愈显得削瘦,唯独一双目光澄明,凛然若剑。 刘和只看了一眼,匆忙又低下头去,踌躇一会,忍不住道:“臣……还有一事。” 天子眉头一挑:“何事?” 刘和吐出一口气,咬了咬牙,坚定道:“据大将军何进所言,他的消息来自于一名名叫‘唐周’的太平道教众。然而……徐奉与封谞引人入皇宫行刺应在不久之前,而这唐周若是参与了谋划且已被何进捕获,当有泄密之嫌,为何徐奉与封谞为何还要刺杀陛下?” 天子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刘和又道:“若是唐周未曾参与谋划便已被何进捕获,何进又是如何知道复道刺杀之事?” 天子一动不动。 刘和刚暖的心,突然又冷了下去,直觉得脸上冷汗连连。 “那张手谕……朕未写过。” 刘和脸色大变,心头巨震,霍然抬头,只见天子面无表情,仿佛混不在意一般。 “陛下……” “朕要见徐奉和封谞。” 天子突然转过身去,只留下这一句话。 刘和知道,此次谈话已结束了。告了声退,便匆匆离去了。临了,深深看了一眼这大殿空旷,如临深渊。 “陛下……”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离去、分别与,三个词语突然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大殿里,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茕茕独立,宛如孤舟,夜中迷航。 “何进……不要逼朕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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