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玹听了这话,稍稍沉默,似乎有些为难,抬起杯来,这才发现慌乱之中并未倒茶,一旁的澈鸿真人只好上前解围,答道: “不知大真人何处得来的消息,蓬莱已经闭锁多年,没有消息,如今也不见濮羽真人的踪迹,我纯一道与蓬莱也无多少联系……” 迟步梓摇头,他既然能问,肯定是有把握的,轻声道: “既然元商前辈尚在,那就一定有办法。” 扶玹听了他这一问,终于不再沉默不言,答道: “不知道友如何取得的消息,可重修一事,事关重大,哪怕是当年的元乌前辈亲自前去求蓬莱,濮羽真人照旧不肯替他施为,更何况道友呢?还是不要抱有太多希冀了。” 他稍稍一顿,正色看向眼前的青眼男子: “再者,神通成就,阴司登名,又谪变在九幽之下,为横死之人续命再生尚且要付出那样大的大代价,没有个专门的道统,谁能做得到?当今『上巫』、『并鸺』诸道没有归位,魂魄不显,这事情有多难,不必我多说…” 迟步梓笑着摇头,答道: “道友此言差矣,谁知道未来如何?谁知道这两道会不会归位?” 他抬了抬眉,浮现出一些悠然之色,答道: “梁破赵兴,修越归位之前,谁看得起阵盘一物,太虚穿梭是什么速度,如今又是什么速度?上青从革,金一证道之前,有谁能想得到庚兑移了一次,还能移出第二次来?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呢?” 迟步梓的野心何其之大!一定要成就真君,将自己的名字抹除于诸书之中,让天下人按着自己的痕迹修行修道,此生才得上圆满!他此刻吐出修越、太元证道的事例,心中始终克制着蠢蠢欲动,激荡不已的野心! 百年之后,定要有借府闰牝,渌池走脱的天象! 他笑道: “我修渌水,而非修行金德,我是我,元乌是元乌,道友尽管让我见上一面,至于成与不成、或是请教些什么,不会扯到道友身上。” 扶玹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没有多少赞同的意思,只默默地摇头: ‘这两道归不归位,谁说的都不算,阴司这么多年下来,难道没有归位的想法吗?只是时候未到、人选不对而已!’ 面上则默默点头,答道: “好!三月之内,我必然得到消息,如若不成,算是我道欠道友一个人情!” 迟步梓闻言,爽快地松了手,澈鸿立刻上前把那一顶袖珍的小鼎和墨黑色的串珠送上,这两样宝物离开主人已久,此刻光芒闪烁,显得极为激动。 迟步梓从澈鸿手中接过自己的【观雨宝鼎】和【墨瑭】,扶玹则万分激动地将那玉盒拿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好…好…” 迟步梓只笑着看他: “我就在近处等候…三月之后必来相见。” 言罢轻轻挥袖,变化为光彩而去,穿阵而出,消失在太虚之中。 迟步梓一走,眼前的扶玹立刻冷静不了了,噌一声从位子上站起来,将玉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洞府之中去,沉声道: “守好了!问个清楚!” 澈鸿立刻严肃地守在洞府门口,仔细询问起那老人迟步梓密境之中的情况,扶玹快步进入洞中,渐入深处,很快在洞府的最深处见到了一面闪着银光的镜子。 正是【太逡灵鉴】! 这银光纷纷扬扬地洒在地面上,竟然化出一面平静无波的月白色幻境,一片银白,两端相距十余步,尚不够富贵人家的院子,不过一桌一椅而已。 一位老人正立在桌边,静静地盯着桌上的棋局,听了动静,这才抬起那双银白色的眸子,颔首道: “灵醮来了。” 扶玹真人立刻行礼。 天下人只知道他扶玹天赋绝佳,中兴纯一,却极少极少知道这位主持纯一道的真人本不姓郗,拜入纯一后,是这位元商真人亲自给他赐的名,这才叫郗灵醮。 也只有在这位老人面前,扶玹不需要有任何掩饰,神色大喜,急匆匆地把手中的玉盒放在案上,行礼道: “恭喜师尊!” 元商真人渐渐正色,轻轻一指,弹开这玉盒的盖子,露出其中的一枝尊贵神秘灵物,立刻愣住了。 老人的双目渐红,声音沙哑: “玄儋太阴灵物!” “生自月华之水,长于太阴之地,避难消灾的【玄儋太阴白月桂枝】!如何来的?” 扶玹真人双目含泪,静静点头,看着眼前的老人仿佛一点点被抽掉力气,坐倒在位置上,扶玹真人哽咽道: “这是寻到了,正是那迟步梓得来!” 元商真人听了这话,双目微垂,幽幽一叹,答道: “寻到又如何?!已经是何年何月了…我这躯体…除了在【太逡灵鉴】之下苟活,还有何用处?” 他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搭在盒上,神色渐渐幽深,食指一动,这盒很快就合上了,那零零星星的白花和金灿灿的桂枝也消失在视野之中,老人的心情也慢慢平复,恢复到原本冷静的模样。 扶玹真人低声劝道: “师尊…还请一试!” 元商真人默默摇头,答道: “这【照玄辉光】从一端到另一端十六步,一步不得出,我已经在此地苟活了五十六年,早已经没有冲击真君的愿望。” “这东西,只能留给你了!” 扶玹立刻皱眉,却见元商真人神色郑重,开口道: “祖师当年留过遗旨,言称太阴闭锁,灵物断绝,为我等后人留下【太阴求玄妙法】,以求真君之位,当年祖师用的【长穆合光白毫】,无功而返,其实余下两枚…” “什么!” 扶玹顿时一骇,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是知道【太阴求玄妙法】的。 太阴是至高至贵的果位,不显世以后求证起来更是千难万难,如今几乎没有人去证…而纯一道的底气就在这太阳道统的秘法【太阴求玄妙法】上! 此术是极高明的秘法,为求取余位宽容出一线生机,乃是用位格极高,与余位有所联系的灵物加持,冲击真君,与秘法共鸣,以期有更好的结果… 而纯一道祖师【解逡】当年有过机缘,正是得了一道【长穆合光白毫】,用于突破! 此言一出,扶玹当然错愕起来,涌起浓密的疑惑: “那师尊为何!” 元商真人幽然道: “你却没有读过那秘法,并不晓得…通过秘法推算,太阴一道虽然不显,却必然有一处余位幽而复明,可以容纳后修…你师祖曾经与我谈过此事,可能是仙人神通惊天,有留过后手,用一点玄光、法宝一类的东西定住了这道余位…” 扶玹听得深以为然,却见眼前的老人突然露出一丝愤恨痛苦之色: “可当年祖师无论怎样推算,都数不清那到底是何余位,不必多说,想必是哪位真君用了自己的神通,使一叶障目,鬼神不能查!” “我等只能去试!” 他有些痛苦地摇头,答道: “祖师当年为何会失败!我看是【长穆合光白毫】所对应的那余位必然无功!” “我等站在低处看不清,蜉蝣观日月,觉得是一处成道之机,可从诸大能的位置上往下望,这一处兴许是大盘上的某处急所,不能使他人见得!” 扶玹恍然大悟,神色沉沉,立刻明白过来了: “所以余下两枚…师尊一直存在山上,从未启用!如今这玄儋太阴灵物才是真正可以试一试的灵物!” 元商真人叹道: “正是…” 言罢,他按住桌案上的玉盒,轻声道: “合该我纯一道统大兴,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更难得是在诸家加害之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能够庇佑后人,后来出了广篌,我庆幸有中流砥柱,没想到澈鸿更难得,有你二人…便不必浪费在我身上了!” 扶玹真人默然而叹,元商反而是喜不自胜,重新把目光聚焦过来,捧住这玉盒,满心欢喜道: “这【玄儋太阴白月桂枝】的品相极佳,恐怕是魏时的东西,我听闻世脐那位娘娘成道前就得过一枝,炼成符咒,用以消灾减业,虽然我们不能取来用,可以足见此物之珍贵!” “正是。” 扶玹只低声道: “我让澈鸿去细问了,弄清那洞府是哪一家主人…” 他说到此处,元商真人的动作微微凝滞,脸上的表情却很柔和自然,以一种微不可查的声音道: “不必问了。” 扶玹真人稍稍抬眉,立刻低头,答道: “是。” 洞府之中寂静了一瞬,元商真人摇头道: “答应迟步梓的事情,也须替他问,我写一封信过去,问一问濮羽的意思…当年元素、紫霂与他是最熟悉的,可他这个人四处不沾,没有哪个人能敢说是他至交,他能不能来,既看我的面子,也看他迟步梓的面子。” 扶玹拜了一拜,快步退出去,留下这老真人静静地坐在一片银光之中,凝视着面前的玉盒,神色沉郁,久久不能言语: ‘这又是哪一位送来的…渌水那位?恐怕不是…那位心思深沉,不问世事,除了隋观,谁能代表他?!’ …… 东海。 迟步梓一路疾驰,日夜兼程,从东海一路向外,这一次没有选择孔雀海之外的方向,而是沿着世脐向前,在一处最偏僻的地界下潜。 等到了地底幽深之处,这才找了个没有灵机的地界,开辟了一处洞府,静静盘膝而坐,复盘起来。 ‘元商果然还在…迟尉说得不错,【照玄辉光】能够定六识、聚法精、避查幽、躲劫数,这老人肯定是活得最长的,虽然足不能出户,可至少还有个十来年…’ 他目光平静,暗暗推算: ‘阴司知不知晓…【太逡灵鉴】无主,又不是解逡在使,哪里瞒得过他们,我看是觉得他能求金,与他商议好了,反正【太逡灵鉴】也保不了多久,干脆卖他一个面子。’ 至于蓬莱的事情,迟步梓并非一时兴起,他不但要见濮羽,还想去一趟蓬莱【蕖海宗】! ‘按着我迟步梓的打算,一但放弃渌水一道,必然谋求来世,濮羽是一定要见的,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都是极好的事情,一旦能进入那蓬莱洞天,更是大好不过!’ 无他,蓬莱此地极为特殊。 ‘蓬莱乃是仙君道统,初伏仙君的传承,仙瑞遗留,凛然不可犯,又听闻这位初伏仙君有大功德,诸道都对他大有敬意,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而蓬莱洞天是当今之世少有的、确定有仙器镇压的地方! 迟步梓不敢肯定,可暗暗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一旦他去过一次蓬莱洞天,身上的种种命数牵连,将会复杂上百倍,并且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尽管我到时候已经浑然不记得,可依旧能让我身上的玄机不那么容易被算出…少上几分风险,哪怕有一点助力也是好的。’ 迟步梓从头到尾都把事情想的最坏,其实渌水受伤,根本不理会他,一口气落到【渌语天】中都是有可能的,可对他迟步梓来说,这条命只有一次,想得再严重都不为过! 除去此事,更大的忧虑还在他心中酝酿。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逼近,仙功难得,成功换取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了…’ 迟步梓花光了先前的仙功,得了道统指点,说实话,这区区几番打斗、动动脑子的事情,与换取的内容价值根本是云泥之别,从来没有可惜过,可限制他的终究是时间。 更何况随着他杀妖、几次杀怜愍,这件事的风险也在不断上升,让他一颗心揪紧: ‘这一次能换到功法最好…如若换不到,接下来就太危险了…可哪怕换到了功法,那求金之法价值是百倍千倍以上,又要难到什么程度?’ 他只能紧闭双目,默默祷告: “小修迟步梓恭请太阴…” 随着一道道白光从双眼之前划过,失重感再度浮现,迟步梓虚踏一步,眼前一亮,终于又出现在那院子之中。 哪怕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迟步梓仍有些难以理解的惊叹,越是修为高深,越明白这种隔着千万里将自己捉来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可怕。 四座白玉灯座重新浮现在面前,此地一成不变地光明皎洁,似乎与这洞天本身一般永恒留存,迟步梓微微定步,发觉在院子中空无一人。 ‘蠢驴又怠工了!’ 迟步梓如今已经熟悉许多,知道不少事情,除了第一次这蠢驴是第一次当差,提前等着,随后几次就几乎没有正点过,遂从正中的圆池出来,在一旁静静等候。 只过了片刻,便见院门咯吱一声,眸子浅碧的青年仙官推门而入,兴冲冲地进来,呼道: “呦!迟大真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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