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十八年,大雪。
叛乱的亲王到达会极门的时候,乱军刚好迎上了早已埋伏好的羽林军,城楼上箭矢横飞,城楼下尸山血海。
“宋裕!”
“你不过是个做了十年家奴的罪臣,若非周芙那丫头铁了心要护着你,老夫岂能将你留到今日?”
“周芙也是王室女,你今日夺了老夫的兵权,老夫没的说,那下一个呢,下一个是周芙么?你简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会极门前,昭王披发赤足猩红着眼指着不远处的青年人破口大骂。
宋裕坐在城楼上的虎皮椅上,一身白衣,肩上披了件油亮的黑色狐皮大氅。耳边是难听的谩骂之声,但他充耳不闻,只是神色散漫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柄长弓。
“这九皇叔骂的委实难听,下官这就命人下去堵住他的嘴。”禁军督头陈梁听得冷汗津津,忍不住开口。
宋裕轻笑一声,“堵嘴做什么?”他扶着椅背站稳身子,绣着青竹纹样的袖口随风翻飞,谈笑之间,一支穿云箭已然射了出去。
那箭正中昭王的心口。
鲜血从这位九皇叔的口中汩汩涌出,颓然地抽搐了几下后,最终倒在了雪地里。
积贫积弱,如今为了兵权一统,又不得已生出杀戮。
血雾蜇得陈梁有些看不清前路,他喉头一紧,哑声道,“宋大人,陛下只下令平乱,这不合规矩。”
“哦,是么?”
宋裕拍了拍手上的灰屑,将弓箭扔给一旁的侍从,挽起袖袍接过干净的巾帕拭了拭手。
他的那一双手修长且白,是用惯了笔墨的手,看得出金尊玉贵不做活计,养得极好。
陈梁禁不住多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宋裕道,“想问本官为何做了十年家奴,手指却还未起茧?”
“下官不敢。”
“那是因为昭王说的都是真的。”宋裕直言不讳地在月色下仰了仰头笑道,“若非永安郡主怜惜,宋裕活不到今日。”
“可既然郡主同大人旧交甚深,那大人为何昨夜派兵围了淮南王府?”
陈梁小心翼翼地扫了宋裕一眼,压低了身子,斗胆佝偻着腰开口。
宋裕随意地将擦拭手的巾帕递给一旁的侍从,听了陈梁的话后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自然是因为郡主不听话。。”
他嗓音极轻。
眼底存着的是极其散漫的笑意。
天边一片鸦青色,又要起风了。今日一役,能否使这大梁拨云见日,使百姓安居不再流离,谁也没个定数。
但陈梁清楚。
时至今日,他也好,宋裕也好,当今陛下也好,每一个人都在为这王朝最后的气数挣最后一点命。
挣赢了,万世流芳。
挣输了,千古骂名。
儿女情长本不该是这个时候的他们该考虑的东西,陈梁也知自己不该替永安郡主鸣不平。
可淮南王府这一脉当真曾是大梁的风骨,这些年为了大梁鞠躬尽瘁,死的死病的病,到如今阖府也就剩下了一个周芙。
淮南王死后,宋裕虽为家奴,但越俎代庖替永安郡主打理了淮南王府多年,这事儿陈梁也是有所耳闻的。
陈梁知晓永安郡主从不同面前这位宋大人讲规矩。但此刻,听宋裕如此大胆地说郡主不听话,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陈梁抬起头,忍不住想要替郡主分辩几句,想要再斗胆问问宋裕,若非永安郡主,大人您何来的前路?
可思及前路二字的时候。
陈梁又噤了声。
国土沦丧,山河将倾,大梁还有前路么?
卸兵权,杀不服。从王室宗亲到手上有点权势的平民出身的万户侯,这两年,宋裕又有哪个是没有得罪的?千千万万的人想杀他,不分阶级,不分贵贱,这位宋大人又真的有前路么?
陈梁低下头,没再言语。
禁军收兵,司礼监的人奉皇命替昭王收尸,鸦青色的天边笼着淡淡的血雾,即将破晓,谁也不知道大梁的太阳何时会再出来。
宋裕信步从城楼上走下来时,王府的小厮张全已经焦灼地在车马旁等候多时。
“大人,您可算下来了,眼下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张全宛若看见救星似的迎上去。
“鄞州冀州的那几位王叔都来王府兴师问罪了?”宋裕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去皇帝的玉阶前闹事,就只敢到淮南王府讨公道。
“是啊。”
张全急得直抹汗,“除了几位王叔以外,蒋家小侯爷也来了……”
宋裕弯腰掀帘,在听到蒋厚的名字时,眼底的凛冽和暗色更深了一层,他撩拨轿帘的手顿了顿,修长的手指骨节慢慢收紧。
已近三更天,淮南王府仍旧灯火通明。
周芙跪在佛堂里念经,那些叔叔们虽闹腾,但顾念着死去的淮南王,她不出来,也就没人敢进去。
宋裕踩着枯枝和积雪回来时,外头那些兴师问罪的王叔也已经没了等候的尽头,早早地被蒋厚劝走了,佛堂前的仆从也被遣走,只剩下周芙的贴身丫鬟银灯守门前,宋裕撑着伞立在雪中,而蒋厚则拎着长剑盯着宋裕,神色嘲讽:
“宋裕,你还真敢回来。”
“有何不敢?”宋裕嗤笑一声,低头摩挲了一下大拇指间的玉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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