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早春,仍旧不肯放过冬天所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冷,虽说溪水已经重回清澄,但那河岸边尚未化去的冰霜的痕迹,仍然在石缝间闪烁着冰莹的光。
那光随着太阳的升起,反射到树梢上充满着生命力的嫩绿骨朵上,在活泼的光影摆动中,制造了象征着属于新一年的温暖和收获即将到来的美好希望。
这天,刚刚完成了对商道上最后一个城镇的监察任务的关晴,带着几名侍从,混迹在商队嘈杂的人群中,骑着马沿着商道行进。她想借此机会,到界市附近去一探究竟。
里郡距离商道很近,虽说商业的中心已经渐渐向南方的界市转移,但这里仍然是边棠各种货物流通的中心。
大型的货车和一排排的马队,在黄土地上印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它们溅起的沙尘却遮掩不了人们脸上的喜悦。
形形色色的人骑在马上,兴奋的讨论着界市各种物品的行情、价格,有时还转过头去,像是在确认自己身后货车上的货物是否能满足客户的需求。偶有几个人,从怀中掏出债券向同伴炫耀着。
在这稍显混乱的浮世景象中,是关晴从未见过和体验过的,弥漫着金钱滋味的所谓“幸福”。
她稍稍感受到了钱金曾经描绘过的那个自由的世界,正在随着那些名为“金币”“债券”之类象征着价值的财富,向着各处铺展开来。
关晴和侍从计划投宿的“来愿客栈”位于里郡边缘靠近商道的一侧路旁,这里地理位置极佳,每日生意的兴隆只凭停在门口一字排开的马匹们便能有所感受。
关晴的随身侍从早在几天前便提前赶到此处订好了住处,这才得以在这兴旺的客栈住上一夜。
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人,几位店小二被呼来喝去的忙碌着,酒和菜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意外的构成了一股并不令关晴讨厌的烟火气。
正当关晴和侍从坐定准备点些酒菜之际,便见到一位身穿麻布衣衫的中年女人,端着酒菜走向关晴他们的隔壁桌。
她的袖口高高地卷起,露出了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右手的食指戴着一枚亮眼的银戒指,这幅样子虽然粗糙,却带着一股坚强而有力的气质。
她将茂密的黑色头发高高盘起,使人能够清晰地看清她脸上的样貌。
那个女人有着一副骇人的容貌,本来长得温婉可爱的圆脸上,一道伤疤自左额贯穿鼻梁而下,直至侧颈。
虽然无意冒犯,但关晴还是不自觉的盯向了那张令人惊愕的脸。
“老板娘,最近生意可真红火啊!”坐在关晴隔壁桌留着西乌式络腮胡的男人,操着浓重的口音,举着酒杯对着那女人说道。
“诶呀!可不是吗,都忙不过来了哩!”女人展开轻松的笑意,将酒菜一边放到桌上一边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啊!老板娘这么好的人,你们一家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你的。”
“他们好好在天上过他们的日子就行!可别来烦我。”老板娘略带调笑的话一出口,大堂中的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
跟着,坐在对面桌的商人打扮的人也起哄道:“那可不行!老爹和丈夫听到这话,可是会伤心的。”
“他们才不会呢!”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向后厨走去,路过关晴时,因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而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的略微向她点了点头示意。
隔壁桌的络腮胡看着关晴一直顺着老板娘的身影隐没进后厨的视线,对她说:“怎嘛?吓到你了?”
关晴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回道:“啊!不是的,没有。”
“那张脸原本在咱们里郡可是出了名的可爱呢!只不过六年前朝廷征收间架税时,他们家由于实在拿不出钱来,全家以死抵抗而被官兵划伤了脸。他们家所剩不多的粮食、财产都被没收了去,父亲和丈夫也都死于非命了。”络腮胡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关晴说。
关晴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好,只觉得心中沉重的令她窒息。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曾经因为自己任职的朝廷所推行出的政策,而使人陷入到了如此艰难的处境。那时,她却只是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力量。
如此想来,令人感到难堪又惭愧。
那张带着刀疤的脸,那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双手,那在艰辛中绽放的笑颜,都在嘲笑着关晴心中所恐惧的“牢笼”。
“不过也因此,官兵没有再纠缠。这间客栈倒是很好的被留下了,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咱们里郡作为商道的中心如此活跃,老板娘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啊!”
说话间,老板娘的身影从后厨端着酒,再度走了出来。听到了个“老板娘赚得盆满钵满”后,便笑着说:“诶呀,哪里有!你们行商之人赚得更多!”
“老板娘前两天不还买了债券吗?”
“那是生意啦!生意!”
大家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互相调侃着。仿佛将那些贫穷的悲剧全都抛到了身后,兜里揣着金币,开始了新的生活。
另一方面,在北方,这繁荣不仅仅只是带来了商机,也在向另一种“壮烈”展现着它的力量。
征兵进行得比摄政大将军想象的还要顺利,此前就已部署好的边关地区也已开始加固城墙,修整输送粮草的官道和储存物资的仓库。
选定了良辰吉日,皇帝和皇后亲自斋戒七日并徒步登上御山,在“社稷”祭祀天神,以求武运。
摄政大将军和金贸院为了鼓舞士气,将价值四千万金币(约一百万两黄金)的债券发放给了士兵。
每一个人都与这场战争息息相关,每一份功劳都被承诺丰厚的奖赏,唯有胜利是属于所有人的富足。
金贸院的韩奇被皇帝亲封正六品上金贸议郎,作为左监军随摄政大将军出征。他不仅受金贸院要求严格审查军需的用度情况,还肩负着将战争尽可能维持在局域内的重任。
虽然任务繁重,但他却是金贸院中唯一的人选。无论如何,作为女人的钱金实在不宜出现在军队之中,因此,能够明白这一切经济制度用意和手段的,就只剩韩奇一人了。
金贸院在战争进行的同时,正时刻注意着北辽假币的持续流通情况,并继续在北辽内部煽动由通货膨胀所导致的社会分歧。
钱金想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辽的兵力和斗志都因着假币而有所减少,断然无法在北境战场上以死相抗,如此一来,战争的死伤代价对两方来说都将被压到最低。
初春的山茶花丰腴婀娜,在温暖和煦的日光下,向各处飘洒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钱家宅邸湖岸边的山茶树们,在菖蒲层叠交错的叶鞘和蓬勃锐利的叶茎的映衬下,披着一身的华彩艳丽,显得越发柔媚。
湖岸边,三尊石式的巨大护岸石群将平静的水面与岸上的露红烟绿分割开来,形成了优雅的边际线。威严的石壁上被点点苔色所侵染,灰白色的“水波的记忆”在干燥与湿润中被反复冲刷。
这样平静而舒缓的时间,正如同一块遮天的幕布,被远方漫天的烟尘与血色,撕裂开来。
这个世界究竟能在同一时间里,向世人展现着多少不同的面相?没有人能数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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