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地狱
时影不再看她,转身踏入了神庙,走进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没有回头,似乎刚才那一段对话只是字面上那样简单,波澜不惊。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灯下凝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垂目祈祷,默默感谢神的庇佑。烛影下,他的表情沉静凝重,有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庄严。朱颜跟了进来,在后面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却是心乱如麻。
祈祷了片刻,时影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双手一展,只听扑簌簌一声,无数的白影从他的袍袖之中飞出,四散飞入白云。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召集神庙里的神官侍从回到这里。”时影头也不回地道,“我一醒来,就接到了大司命的传信,说帝君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准许我辞去神职——大司命此刻正朝着九嶷赶来,准备替我主持脱离神职的仪式。”
朱颜听到“大司命”三个字便忍不住变了脸色,心虚了一半,脱口:“为什么非要举行仪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吗?”
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起来:“凡事都有规矩。我身为九嶷神庙大神官,天下神职人员的表率,想要毁弃誓言、离开神前已经是大错——若因此不接受惩罚,何以约束后世历代神官?”
“这……”朱颜一贯怕他,听到这么严厉的训斥忍不住噤声,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呼,“难道……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万劫地狱?”
“当然。”时影神色淡然,“万劫地狱,天雷炼体,这是辞去神职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颜惊得叫了起来,“你会被打死的啊!”
“不会的。”他摇头,语气平静,“天雷炼体之刑只能击碎筋骨,震碎元婴,毁去我一身修为,但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毁去一身修为?听到他说得如此淡定,朱颜更是惊慌,失声:“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绝不能让你再进那个什么万劫地狱!什么破规矩!”
“住口!”时影厉声,“你算是九嶷不记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毁门规?”
“我……”朱颜万般无奈,只觉得愤愤不已——师父一贯严苛,行事一板一眼,从不违背了所谓的规矩和诺言。当初送她下山时毫不容情,逃婚后送她回王府时也是毫不容情,如今连对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认死理啊?
朱颜万般无奈,又不敢发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红了。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绪,时影难得地开口解释,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天。”
听得这种话,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将剩下的阳寿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会不会在同一天死?”时影指了指外面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我们命运已经同轨。当大限到来的那一刻,两颗星会同时陨落。无论我们各自身处天涯还是海角,也都会同时死去。”
“啊?”朱颜怔了半晌,脑海里忽然一片翻腾。
同时死去,天各一方?听起来好凄凉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几十年之后,到临死的时候,谁会陪在自己身边?谁……谁又会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经回转了千百个念头。而每想过一个,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辗转,鲜血淋漓几乎无法自控。
“反正……反正还早呢,”最后,她终于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说我能活到七十二岁!就算分你一半,我们都还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吗?”时影却叹息,“还真是漫长。”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庙里的气氛一时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惊。朱颜视线茫然地掠过神像,创世神美丽的黑瞳俯视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二十七年会怎样吗?
那个大司命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害死他吗?
她在一旁心乱如麻,时影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间开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术法,你都学会了?”
朱颜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问起了这个,不由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个……”朱颜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经和苏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惊,不由得讷讷,“我……我没带在身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时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悦,“那里面哪怕是一页纸的内容,都是云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敢和师父说出她把上面术法教给了一个鲛人——师父若是知道了,会打死她吧?
时影看着她恐惧的神色,神色放缓,只道:“算了。幸亏我知道你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在上面设了咒封。”
“咒封?”朱颜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个隔离封印之术。”他语气淡淡,“除了你之外,别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札,也无法阅读和领会上面的术法——除非对方的修为比我高。”
“……”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明白了:难怪苏摩那个小家伙一直学不会上面的术法!那时候他说那些字在动,根本无法看进去,她还以为那个小家伙在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六个大术法,七十二个衍生小术法。才那么短短几个月,你居然都学会了?不错。”时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赋不够的修行者,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千树那样的术法。”
她难得听到师父的夸奖,不由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因为她知道师父每次的夸奖之后,都必然会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时影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对战的时候,你我之间的力量会相差那么多吗?”
朱颜下意识地脱口:“那当然是因为师父你更厉害啊!”
“错了,”时影却是淡淡,“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我所掌握的术法,如今你也都已经掌握了,区别不过在于发动的速度、掌控的半径,以及运用时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颜忍不住愕然。
“术法有万千变化。”时影颔首,“比如水系术法和火系术法如果同时使用,冷热交替,就会瞬间引起巨大的旋风——我把这个咒术叫做‘飓风之镰’,可以在大范围内以风为刃,斩杀所有一切。”
“真的?还能同时使用?”她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万分,“我都没听过诶……这是你创新出来的术法吗?”
“是的。还有许多类似,”时影淡淡,“每一个五行术法都可以和另一个叠加,从而创造出新的术——随着两个术法施展时投入的力量不同,效果也会不同。就如万花筒一样,变化无边无尽。”
“居然还有这回事?”朱颜脱口,眼睛闪闪发光,“难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没看到你在苏萨哈鲁用过的那个可以控制万箭的咒术!”
时影颔首:“那是我临时创造出来的术,用了金系的‘虚空碎’和水系的‘风凝雪’,叠加而成——只用过一次,还没有名字。”
“哇,太过分了……”朱颜忍不住咂舌,“那么厉害的术法,你居然用过就算、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时影耐心地教导唯一的弟子,“当叠加的咒术越强大、越精妙,产生的新咒术就越凌厉。如果你同时施展最强的攻击术‘天诛’和最强的防御术‘千树’……”
朱颜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那会怎样?!”
时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这两个最强的术法叠加,将会产生一个接近于神迹的咒术。我给它取名为‘九曜天神’——这个咒术的级别,几乎能和星魂血誓相当。它不能轻易使用,因为当它被发动的时候……”
“会如何?”朱颜只听得热血沸腾,“一定会很炫吧?!”
“你将来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时影却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心底有无数爪子在挠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师父说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刻,又愣愣地道:“不对啊……无论是天诛还是千树,都需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吧?又怎么能‘同时’施展呢?”
时影看了她一眼:“谁说必须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
“那些结印的手势,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画的!”朱颜皱起了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你画的还会有错?”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转过目光,注视了一下神庙外的地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只是一瞬间,无数巨大的树木从广场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长!
“啊!”朱颜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树?!”
是的,师父刚才没有出手结印,甚至连咒语都没吐出一个字,就在无声无息之间瞬间发动了这个最高深的防御术!他……他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吗?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联结成屏障的巨大树木瞬间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个神庙外的广场依旧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负手,在廊下回头看了一眼弟子,声音平静:“看到了吗?发动咒术,并非必须结印,甚至也无须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语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复了第二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学无止境。云荒术法大都出自于九嶷一系,然而在不同的人手里用出来却天差地别。”时影声音平静,却含着期许,“阿颜,你虽然已经学会了所有术法,但只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点头,“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时影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异常。片刻后,朱颜终于忍不了那样窒息的寂静,开口小声地问:“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时影叹息了一声,“可惜阴云太重,无法观测。”
她心里腾的一跳,转头也看着夜空——漆黑的没有一丝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来了。朱颜忍不住也大大叹了口气:她是多么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动后的星图,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为什么偏偏下雨了呢?
她还在叹气,却听到时影在一边淡淡道:“你该走了——很快侍从们都会回来,按规矩,九嶷神庙不能有女性出现。”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庙?”她嘀咕了一声,却知道师父行事严格,不得不屈从,“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该回去了。”他却淡淡地开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没见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点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悬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颜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离她在乱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嬷嬷没有受责罚吧?还有,申屠大夫有没有带着苏摩回府?那小家伙的伤,是不是彻底的好了?
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压顶的时候来不及想起,此刻却忽然都骤然冒了出来,一时间让她不由得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
“让重明送你去吧。”时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看到她的离去,时影的眼神有些异样,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然而,刚走到神庙门口,朱颜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时影一震,声音还是平静,“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回来时……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朱颜站在神庙门口,看着灯下孤零零的神官,疑虑,“你马上就要辞去神职,离开九嶷了,是不是?”
他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是。”
“那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写信给父王报个平安,然后留在这里,看着……”
“看着我进万劫地狱?”那一刻,时影再也无法控制,语气里有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烦躁和怒意,厉声,“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惊,心里一紧,竟不敢说话。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们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离开,怯怯地说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绝不会让那些人看到的!”
时影没有说话,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独,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她在后面看着他走远,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气,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这一夜,她睡在神庙的客舍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几次推开窗,偷偷看向师父的房间,却发现他的房间里灯火一直通明,隔着窗纸,可以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写着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静静地凝望,心里千头万绪,竟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窗户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重明神鸟探头进来,一口把她叼了起来,摇了一摇,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颜咕哝着,不情不愿地从梦里醒来,蓬头乱发。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丢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声,看着山门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却已经有了人声,是那些神官侍从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举行仪式——外面人都要到齐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颜不敢怠慢,连忙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师父呢?”
重明神鸟没有回答,用四只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经下山去了?”朱颜明白了过来,轻声嘀咕,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怎么,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将一物扔到了她怀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什么东西?”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上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朱颜”两字,和上次他给她的第一本几乎一模一样,上面笔墨初干,尚有墨香——她心里一跳:师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写这一卷手札?
翻开来,里面记载的并不是什么新术法,而是昨天晚上师父说过的对于那些咒术的精妙运用:各种术法叠加而产生的新术法,以及反噬和逆风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结。见解精辟、思虑深远,有一些独到创新之处,见所未见,是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朱颜的眼眶红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将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开窗跳上了神鸟的背:“走吧!”
重明神鸟轻轻叫了一声,振翅飞起,带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树木山陵皆在脚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鸟背上低头看去,只见底下乌压压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经从外面赶了回来,每一座庙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门外,有盛大的阵仗,侍从如云,似乎在迎接一个重要的人物到来。
怎么,是大司命已经莅临了九嶷吗?
云上的风太大,朱颜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发丝,忽然间碰到了冰凉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大司命吩咐过她,要她事毕后将玉骨还给师父,从此永不相见——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这回事。
要不要……回去还一下呢?借着这个机会,还能看到他最后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白衣,百味杂陈。
白云离合的九嶷山上,时影站在万人簇拥之中,迎向了远道而来的大司命。老少两人行完礼之后,便一起转身,朝着九嶷神庙步去——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态之中几有龙钟之感,更映衬得身边的时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树临风。
她定定看着,竟是移不开眼睛。
虽然隔得远,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时影在台阶上骤然回头,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颜心里一惊,连忙扭过了头,眼睛一热,几乎又要掉下泪来——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后,他们会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见。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当,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重明神鸟洁白柔软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云上回荡。
“影,你在看什么?”大司命在台阶上驻足,和大神官一起抬头回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一点淡淡的白色飞速地掠过,如同一颗流星。
“是重明?”老人开口问。
“嗯。”时影没有多说,凝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拾级而上,“我让它送阿颜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应了一声,心里明了前因后果,却只道,“那个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闯下这等大祸,差点害得云荒天翻地覆。”
时影深深颔首:“多亏大司命出手,才躲过这一劫。”
“是吗?”老人淡淡,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影,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在埋怨我这把老骨头擅自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时影没有说话,脸色淡淡,却也不否认。
“你一心求死,竟从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语。”大司命沉下了脸,语气肃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将性命都不管不顾?——我在你身上这么多年的心血,差一点就白费了!”
长辈语气严厉,时影看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这个晚辈如此锋芒毕露的反击,老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颓然摇了摇头,“唉……你和你母亲,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时影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被刺中了心底某处。
母亲。作为从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儿,那个早逝的母亲永远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这个世上,如今还和她有一丝丝联系的,就是大司命了。从他记事时候开始,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就一直引导他、提携他,教给他许多,从未求任何回报。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因为什么?
可是大司命的修为还在自己之上,在这个云荒,即便他能读懂任何一个人的心,却永远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说话间两人缓步而行,速度看似极慢,然而脚下缩地千尺,转瞬便到了九嶷神庙的大殿门口。
那里,仪式即将开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九嶷神庙存在了七千年,有过各级神官数万名。根据记载,想要脱离神职的神官共计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孪生双神的巨大雕塑下转过身,深深凝望年轻的大神官,“但是,能活着通过万劫地狱的只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此乃炼狱之路,汝知否?”
时影声色不动:“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无退缩?”大司命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影,尘心是否动过只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继续当你的大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时影摇了摇头,“神已经知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经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也罢。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严苛的人,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更是这样——影,你自幼出家,本该清净无念,却为何尘心炽热、一至于此?”
时影叹息:“箭已离弦,如之奈何?”
“原来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为了那个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叹息,终于点了点头,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简,“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脱下这一件神袍?”
“是。”
“无论是否神形俱灭,都不后悔?”
“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飞舞,厉声,“那么,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时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庙,振衣而拜。
外面鼓乐齐奏,仪式正式宣告开始。无数神官侍从列队而来,簇拥神前,祝颂声如同水一样绵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简,按照上古的步骤向着神像叩首,宣读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辞去神职的旨意,向孪生双神禀告下界的意图,开始奉上了丰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为了获得神的谅解而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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