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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无尽噩梦

无尽噩梦

当玉骨从天而降,闪电般击穿水中幻影的时候,围在井台边上的三位长老齐齐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时向后踉跄了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糟糕,术被破了吗?”泉长老顾不得受伤,连忙爬到了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经浑浊了,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幸好,那个孩子还是胎儿一样蜷缩在水底,全身剧烈地抽搐,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脖子里的那个锦囊发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缠绕,将这个孩子继续困在这个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还好……”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大梦之术尚未被破。”

另外两位长老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挣扎起身,震惊:“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闯入了大梦之术里,破了我们的术法?”

泉长老咳嗽着:“对,是那个女人。”

“什么?”清长老和涧长老齐齐失声,“难道是那个空桑的……”

泉长老迅速竖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两个长老也立刻噤口,压低了声音:“她……她怎么会闯进来?那个空桑小郡主,应该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吧?”

“应该是她的地魄太过于活跃,在睡梦中飘游在外,无意穿破了无色的两界,闯入了我们的幻境。”泉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天意啊……或许是因为心切吧,在白日里还梦魂萦绕着这件事,想要找到这个孩子。”

其他两位长老都不说话了,许久,涧长老叹息了一声:“唉,她的倒确是非常关心这个孩子。”

“可是要闯入‘大梦之术’需要很强大的灵力,”清长老喃喃,还是不可思议,“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几年的修为,怎么能……”

泉长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传弟子?”

“……”清长老和涧长老同时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这些年来,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复生的线索,甚至几度逼近了真相——这个小郡主和苏摩的关系如此紧密,如果他通过朱颜得知了苏摩的存在,只怕海国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离我们的最高机密,只有一步之遥了!”泉长老低声,脸色严肃,“我们得赶紧将剩下的步骤结束——若一旦惊动了时影,海皇就会面对极大的危险!”

“是。”另外两位长老应声而起,回到了古井旁边。

“这孩子梦到哪里了?”泉长老低声,并指点去,井台上的符咒瞬地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动的闪电,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个瘦小的孩子包围了起来——水面正在重新平静下来,微微荡漾,映射着月光,交织出了新的幻境。

从井口俯视下去,如同俯视着另一种人生。

在那些流动的波光里隐约浮现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蓝城里的景象,栩栩如生。而那个孩子刚刚从镜湖里精疲力尽地浮出,发梢滴着水,赤脚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显得瘦小孤独、无所适从。

是的,他还在幻境里寻找他的姐姐,还不曾放弃。

“要知道,海皇的血统过于强大,即便是用最强的术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这个孩子的记忆,”泉长老叹了口气,看着沉在井底苏摩,低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遗忘,从内而外的断绝,才能永绝后患。”

“心甘情愿?”清长老苦笑,“这孩子可固执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总有办法。”泉长老看着幻影里的孩子,低声问:“关于那个空桑赤族郡主,这个孩子现实里对她的记忆停在哪里?”

“在屠龙村那里。”另外两位长老回答,“根据申屠大夫的描述,那个空桑郡主协助他完成了手术,从苏摩身体里将寄生胎取出之后,她就奔赴战场。申屠大夫便将苏摩带到了镜湖大营——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唔。那么说来,这个孩子关于那个空桑郡主的最后一个记忆,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长老喃喃,眼里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只要扩大这种痛苦,便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开始。”

“完美的开始?”另外两位长老有些不解。

“我们要击溃这个孩子的内心,把一个念头植入他的潜意识里,用来抵消那个空桑女子留在他心里的依恋。”泉长老合起手,指尖开始流动淡淡的光华,“我们要让他深深地记住——那个所谓姐姐,其实是令他痛苦的。”

“来吧……从现在开始,他的记忆,就由我们来编织了。”

“我们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苏摩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才从叶城西市的那口古井里游到了伽蓝帝都——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蓝色的水底潜行,甚至都分不清头顶的昼夜变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尽地浮出水面。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华丽轩昂的车队,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来回驰骋开路,车马绵延不绝。

“谁啊?竟然在御道上策马?”

“是赤王的独女,今天跟着父亲进宫去觐见帝君,商谈联姻的事。帝君为了恩宠,特许她驰马入禁城——可真是风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联姻!”

听到岸上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瞬间,在叶城行宫里遭遇的事情又历历浮上心头——

“我们可没有骗你,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联姻了!”

“别做梦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叶城总督,做未来的白王妃了,哪里还会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时候,行宫里的侍女那么说,连如姨也那么说。

众口铄金,言之凿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才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

而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苏摩从水里爬上岸来,踉踉跄跄挤入了人群里——有一辆金色的马车正从眼前驶过,风微微吹动绣金的垂帘,金钩摇晃,露出了里面穿着华贵衣衫的美丽少女。

残月还悬在天际,黎明前的微光里,那个明丽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从全身都笼罩在绣金霞帔里,美得宛如不真实。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喊起来,“姐姐!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大声呼唤,可毕竟人小力弱,声音被喧闹的喜乐声覆盖了过去,庞大的车队并不因为他而有丝毫的停滞,还是照样飞驰而过。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车队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驾华丽的马车。

侍卫立刻将他从人群里推搡了出去,厉叱:“小兔崽子,居然敢冲撞车队?还不快滚?”

“且慢!”很快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发现了他的身份,立刻道,“这是个鲛人!他的主人呢,怎么放奴隶出来乱走?快抓起来!”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却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将垂落的帘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帘子下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丽,如同火焰一样跳跃——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苏摩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惊喜万分,伸出细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这里!”

然而,朱颜的眉头微微一扬,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她沉下脸来,手忽地往回一收,帘子啪的一声重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再也看不见。

孩子的身体忽然僵硬,然后开始剧烈地发抖。

刚才……刚才姐姐说什么?“又是你”?

苏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帘子,手指竟然不能动上一动——这一路,他历经千辛万苦,横渡了镜湖才来到这里,此刻要找的人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马车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照顾过自己的盛嬷嬷。那个老人语气比较温和,似乎还想唤起朱颜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听,那小家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蛮可怜的。”

朱颜的语气却是冰冷:“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把孩子钉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进了心脏,再无余地。

盛嬷嬷还想替他求情:“那些侍卫,只怕会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该!”然而朱颜不为所动,声音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钱打发他走吗?怎么这小兔崽子居然还不识相,不但不走,还非要闯到这里来?”

“姐姐!”苏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熟悉的人嘴里说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地铺了过去,一伸手、将那一道帘子扯了下来,失声问,“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马车里的朱颜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转过头,怒容满面,“还不快把他拉开?万一被人看到了一个鲛人小奴隶叫我姐姐,我们赤之一族的脸往哪里搁?”

听到了郡主的命令,侍卫们立刻冲了上来,抓住了孩子细小的胳膊。

“你说谎!”然而苏摩却挣扎着,失声大喊,声音发抖,“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扔掉我的!你看……这是你派来的纸鹤!”

孩子抬起了手,竭尽全力将细小的胳膊抬起——在他展开的掌心里,捏着一个稀烂的纸鹤:被血染红、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状,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几乎揉皱成一团。

坐在马车里的朱颜一眼瞥见,表情忽然大变!

“这是你的纸鹤!”苏摩看着她的表情,眼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颜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她脸色苍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似乎时间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苏摩可以看到她眼里的表情是凝结的,手指是凝结的,甚至连此刻吹过的风、涌过的浪,身上飞舞的华丽的霞帔,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仿佛镜像凝结,如此诡异。

“怎么回事?”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隐约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止不住的惊骇,“这纸鹤是从哪里来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里带进去的——”

“该死,我们忘了好好检查一下。”

“什么?这东西居然被他带进了幻境里去?这下糟了!”

谁?谁的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复国军的那几个长老?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经追过来了吗?

那一瞬,苏摩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甚至想下意识地拔脚逃跑,远离人群,躲藏回镜湖之下的水里。

然而,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又骤然开始,恢复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梦呢?这是什么破纸?”朱颜变了脸色,蹙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还不快滚开?”

只听唰地一声,竟然是一条鞭子抽了过来,将他手上的纸鹤抽得稀烂!苏摩来不及缩手,手心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惊地看着她,颤声:“你……你以前说过的话,难道是在骗我?”

“骗你又怎么样?小孩子家家,脑子没长好,跟你说什么都当真了?”马车里的朱颜冷笑了一声,又扬了一下鞭子,嫌弃地嘀咕,“赶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贱……还不快滚?”

“骗子!”苏摩忽然冲向了马车,厉声,“你这个骗子!”

“快拉开他!别让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扑到郡主的身侧,侍卫们应声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孩子出奇的倔强,任凭侍卫们拳打脚踢,死活都不喊出一声痛。然而马车里的朱颜看着这一切,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泄了,再不挣扎。

“小兔崽子!”侍卫长终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下属大喊,“给我送到西市里去!”

什么?孩子吃了一惊,大叫着重新拼命挣扎起来——这些空桑人,难道准备把他送去西市、当做奴隶卖掉吗?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求助似地看着她。

只要马车里那个锦衣玉食的空桑贵族小姐说上一句话,就能扭转他被贩卖为奴的命运——然而,朱颜却根本没有用眼角的余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这个鲛人小奴隶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苏摩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挣扎。

“姐姐。”他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孩子忽然间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蜂拥而上的侍卫们按住他,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拳脚如雨。额头被打破了,血从眼睛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孩子的眼睛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然而这一次,无论怎样的痛彻心扉,他再也没有开口喊过她、求过她。

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如此的疼痛彻骨,难以忘记。

当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气后,那只稀烂的纸鹤从他的掌心里掉了出来,展开了折断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转,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对温暖的奢望。

“停!”泉长老忽然间收住了手势,向着另外两位长老厉叱,“快停!”

三位长老停住了咒术,放下手臂,瞬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阵法一撤,井台上繁复的咒语上的金光开始暗淡下去,却依旧围绕着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墙将其围困。

古井无波,上面映照着种种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后凝固的影子,是掉头离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拥而上殴打孩童的侍从,几乎像是真的一样。

而苏摩沉睡在幻境里,一动不动。

“进行得很顺利,”清长老愕然,“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有点担心,”泉长老在井台上凝视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丝焦虑,“这孩子……为什么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涧长老冷冷道,“他终于相信对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这里最合适。”清长老赞许地颔首,“到这里为止,这个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后印象,和这个孩子的记忆非常吻合。天衣无缝。”

是的,无论是实境还是幻境,在这个孩子日后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极其痛苦的记忆,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就这样斩断一切纠葛,才算是干净利落。

三位长老从井台上往下看去,这口井如同一只深不见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缩着,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的胎儿,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松开了,掌心里捏着的那只纸鹤飘浮了起来,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断的翅膀,渐渐变成了一团烂纸。

“也真是倔强,”泉长老叹了口气,“居然一直留着那只纸鹤。”

“是我们的疏忽。”另外两位长老低声,“我们已经把他软禁在这里有一段日子了,以为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却没有发现他居然带了这东西在身边!”

“那纸鹤,真的是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来的?”泉长老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

有一点光从黑暗深处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锁!

“那是……”泉长老怔住了,失声,“纸鹤?”

那只被皱巴巴的、支离破碎的纸鹤,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过来!

“糟糕!”泉长老失声,手指飞快地一弹,一道白光呼啸而出,追向了空中飞去的纸鹤,想要把它当空焚烧为灰烬。

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那只纸鹤从古井幻境中飞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么?这、这是……”三位长老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看着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苏摩紧闭着眼睛,消瘦苍白的小脸上镌刻着绝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他虽然克制着没有喊出“姐姐”两个字,心里的力量却增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那样强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残破的纸鹤才会瞬间复活!

——带着孩子不熄的执念,破空飞起,去寻找最初的缘起。

“现在怎么办?”另外两位长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询问。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长老却是处变不惊,低下头看着古井幻境里沉睡的孩子,“这孩子非常倔强孤僻,心里只要还有一念未曾熄灭,就永远不会放下这一切、成为我们的海皇。”

“难道还要再继续给他施用大梦之术吗?”清长老有些没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窍流血蜷成一团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梦幻境的那个人,最终精神崩溃,再也没有醒来。”

“不会的。”泉长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这么容易就崩溃了,那也就不是我们的海皇了。”

“……”另外两位长老无语。

泉长老低声催促:“快,我们要趁着那些空桑人还没被惊动,把这个大梦之术完成!我来主导接下来的梦境,你们继续配合我——”

三位长老悄然移动,重新守住了三个古井的方位。

随着祝颂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闪耀,编出了深不见底的幻境。

漫长的噩梦,似乎完全没有醒来的时候。

被赤王府的侍从们拳打脚踢了一顿,苏摩觉得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在痛得几乎碎裂中昏迷了过去,再无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铁笼子禁锢着他瘦小的身体,脸压在了笼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满脸都是青紫色的压印。然而,在一睁开眼睛的瞬间,苏摩就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瞬间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叶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隶市场。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其间的痛苦屈辱,多年过后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发抖。尽管后来,他逃出了那个牢笼,但那个噩梦却还是日日夜夜归来,在夜里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从骨髓中发抖。

小小的孩子几乎穷尽了一生之力,才逃离这个噩梦般的牢笼,可没想到在五十年后,居然又辗转回到了这里!

孩子虚弱地喘息着,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店,光线暗淡,房间里层层叠叠堆着大约十六七个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鲛人:那些同族个个消瘦苍白,年龄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每个鲛人无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关在手臂粗的铁笼里,身边放着一盆水、一碗饭,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隔壁笼子有人关切地问。

那是一个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刚刚分化出性别,看上去如同人类十五六岁的少女,然而却还不曾在屠龙户手里破身,拖着一条鱼尾,看上去分外怪异,正攀着铁笼殷殷地看着隔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孩童。

苏摩侧开了脸,不想和对方的视线触碰,飞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处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卖到了叶城的奴隶市场!

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姐姐”的人,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发起抖来,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栗,连带着锁住手脚和脖子的铁链都不停颤着,敲击在铁笼上发出细密的叮叮声。

“怎么了?”隔壁笼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惊,“你很冷吗?”

孩子没有回答,咬着牙压住了颤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要怎么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个曾经发誓过要照顾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无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离的那个地狱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鲛人少女看着这个孩子,道:“我叫楚楚,你呢?”

苏摩还是蜷缩在笼子角落,发着抖,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宛如一只重伤垂死的小兽,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冲动,压根没有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你都昏过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饿坏了?”那个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没有怪他,只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六十几岁吧?那么小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唉……饿坏了身体可不行,快吃点东西吧!”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瓷碗:那里面只有一点浑浊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鲜的水草和发臭的贝类,哪里是可以吃的食物?

显然看出了孩子脸上的厌恶,楚楚叹了口气,只听轻轻一声响,有一个东西被塞了过来。

“喏,吃这个吧!”楚楚轻声道,“这个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识地张开手,发现被塞过来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喷喷的小鱼干,不由得愕然,抬头看了隔壁笼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孩子吃了一惊:这个鲛人少女,为什么看上去竟然颇有点像某个人……

对,是像如意……后来去了星海云庭的那个如姨。

五十年前,当他在囚笼中长大时,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变幻,无声地柔软了起来。

“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货,平时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顺从地咬住了烤鱼吃了下去,鲛人少女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记着千万别顶撞他。”

孩子没有理会她好意的叮嘱,只是双手捧着烤鱼,埋下脸拼命地啃,很快鱼便变成了一根鱼骨,而孩子的半张脸上也沾满了碎屑。

“嘻嘻……花脸小馋猫。”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柔软冰凉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脸,温柔地擦拭。苏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来那是鱼尾,隔着笼子从缝隙里伸过来,如同灵活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没见过长鱼尾的鲛人吗?”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为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苏摩没有回答,侧过头去、不让她继续摸。

“我是在碧落海里长大的……刚刚被抓到云荒来,”楚楚叹了口气,“你没见过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宫殿,在夜里,无数的大蚌会浮出海面,迎着星空开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简直是陆地上人做梦都梦不见的美景。”

那个少女的声音飘渺而传神,几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遥远的故乡图画。苏摩听着听着,眼里的阴郁灰暗渐渐消逝,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约可见的火种。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乡。

这一生,他是否还有机会从陆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声音绝望而哀愁,“灭亡了我们海国,还把鲛人抓来当奴隶!都已经几千年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苏摩怔了一下,心里竟隐约一痛。

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从如姨的嘴里听说过!

然而,他们两个人隔着笼子刚说到这里,横空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哈哈,有人推开门,道:“爷,您的运气真不错,这次店里新到了一批刚刚捕获的鲛人——您看,都是顶顶新鲜的货色,足以媲美星海云庭里的美人儿呢!”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挨个笼子地看过来。

“星海云庭?”客人冷笑了一声,“你这里的破烂货,还能和那地方的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笼子里关着的各个鲛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破身都没破,甩着一条鱼尾就拿出来卖?贾六,你该不是又赌输了,连找个屠龙户的钱都没了吧?”

“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刚从海里捕回来的。”店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带着几分猥琐,点头哈腰,“爷您看中了哪个,马上送去破身、劈出两条腿来,包管又长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个黄褐面皮的空桑商贾,熟练地打量着陈列在面前的货色,显然从事奴隶买卖已久,伸出手探入笼子,将一个个垂着头的鲛人拉起来看,嘴里道:“贾老六,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怎么这一批都是歪瓜裂枣?”

“爷,您是老顾客了,”店主连忙赔笑,“价钱好说。”

“贾老六,看来你真的是赌得当了裤子啊。”客人一边冷冷说着,一边挨个仔细地挑选打量,嘴里道,“价钱便宜也没用,这次是为叶城城主选几个自用的鲛人奴隶……嘿,人家什么眼界?这些货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风麟大人?他……不是要成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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