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城内的章破虏与程亦迅速分工,由程亦麾下的六个团接手了苦战过后折损七成的城北守军。 同时,出城惑敌的城东守军也慢慢退回城中。与其对峙的东大营草原联军也只是静静看着他们退回城中,毫无作为。 甚至出城的城东守军只是背靠城墙坐了几个时辰。 毕竟没人会在当时混乱的情况下贸然攻击这些甲坚兵利,背靠城墙的老卒。 而一次性损失两万人的草原联军,虽然依旧拥有攻击城墙的能力,但是,在重新修整西大营后,草原联军似乎失去了围城之初那旺盛的攻击欲望。 原本一动一静的战场态势,因为动得一方也陷入了停滞状态,双方形成了战场上常有的僵局。 ………… 趴在北门城墙上从悬眼向外观察的张大财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头也不回地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塘骑便伏低身子快步来到张大财身边蹲下。 张大财说道:“去,告诉都尉,城北敌军大营还是与前几日一样。” 说罢便不再关心城外,倚着城墙坐下,掏出水囊轻轻往嘴里倒了点清水。然后闭着眼咂吧咂吧嘴,感受着甘洌的井水慢慢浸润口腔的过程。 意犹未尽的张大财刚一睁开眼,就看着身旁一名正紧盯着水囊看得老卒,张大财一巴掌拍在那老卒的铁胄上,然后把水囊递了过去,嘴里还骂道: “三日前都尉就告知水源紧张,你这狗日的一看就是狗肚子里存不住隔夜粮的主。” 那老卒接过水囊后嘿嘿一笑,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 他也不说话,学着张大财的样子喝了一小口,然后就把水囊毕恭毕敬地递回到张大财的手中。 张大财把水囊别在腰间,起身后半蹲着,对那名老卒再度说道: “明日的配额省着点,老子的水也没比你们多出一分一毫,再喝光了,就自己去接马尿喝。” 看着老卒连连点头称是,张大财才满意的伏低身子走向了别处。 将指挥中枢迁到校场并立起中军大帐后,章破虏与程亦便每日都在此处理城中事务,而原本用围帐遮住的伤兵营已经搬进了都护府和之前那座酒楼。 中军帐中,章破虏与程亦面对面盘腿坐在一张木桌前,正仔细研究着一张塞北舆图。 程亦用粗大的手指在舆图上来回比划了一会,问道: “章老六,你走前大都护真的对你说过十日必到?” 章老六抬头看着因为缺水而嘴唇干裂的程亦,回答道: “你看这张木桌,这是我特地命亲兵从此前的酒楼搬来,放进中军帐中的。 上面这十九条刀痕。这一条就是一天,你觉着,此时再去想这十日必到的事,还有无必要呢?” 程亦一拍大腿,发出一声长叹,便不再说话。 章破虏看着程亦说道: “都护对你我二人交代的诸多事宜,不就是在告诉我们要守望相助吗? 都护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如果发现了更好的战机,都护不把我们用到死是不会罢休的。” 程亦闻言苦笑一声道: “是啊,论到心如铁石,都护才是我平生仅见之人啊……” 章破虏指着桌上空空如也的陶制水罐,说道: “与其考虑都护何时来援,不如先考虑考虑粮食淡水的存量。 城中本来有粮草一月有余,又从民房中得粮食计有百石,加之城中截留胡商牛羊马驼百头,三个月粮草不缺。 你麾下三千五百骑一人三马,进城后,再杀军中弱马充做粮草,支撑两月有余也不是难事。 倒是淡水,敌军围城前,我曾在城中水井与城外湖中取水储存,共蓄水计有十五日用。但存水仅剩三日,水井每日打水也不过只能供给城内士卒青壮平日的三成不到。 另外天气渐冷,柴火不足,已经开始拆除草房木房,用以劈柴造饭。士卒取暖。” 程亦抬头看看章破虏,说道: “准备不可谓不充分,你是早就算准了都护不会按时来了啊。” 章破虏不置可否,只是说道: “昨日随军医正差人来报,正卒辅兵伤者逾千人,能活的不足四成。我算了算,我右虞侯军已折损两千余人。” 程亦看了一眼章破虏,也说道: “好在他们的攻城器械损耗巨大,加之我带来的三千五百人,料想他们要再来一次,怕是不那么容易凑足木料了。” 章破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盯着舆图沉默了一会后,章破虏站了起来,对程亦说道: “走吧,去伤兵营看看。” 程亦点头,两人走出大帐,已有亲兵牵来战马,两人翻身上马,便驱动战马慢慢朝伤兵营走去。 ………… 此时城外草原联军北大营中,一场军议也正朝着失控的方向转变。 汗帐中,盘着腿坐在狼皮毛毯上的突尔赤,对即将打起来的处木昆律与盘陀两部可汗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身边作为宾客参加军议的裴姓年轻人。 此刻这个年轻人正跪坐在他的下首,小口啜饮着滚烫的热茶。 突然,突尔赤慢慢拿起面前桌案上用来割肉的纯银小刀,仔细端详着,却对裴姓的年轻人发问道: “裴先生,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大汗折煞在下了,在下在家排行老二,称呼在下裴二郎即可。” 裴二郎放下手中装饰着金银的夸张茶杯,拱了拱手道, “如果大汗询问当下破城之法,在下并无良策;如果大汗询问如何逃跑,在下倒有一计。” 突尔赤抬起头依旧没有看向裴二郎,而是盯着下方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两部可汗。 很明显,对于突尔赤,他们是还留下了一些面子,没有拔刀相向,只是不知道,这点面子是留给自己的,还是留给自己那已经死去的父汗的。 “师俊彦的三万大军七日前便在图合川西北的勒马河北与葬狼丘一带全歼了乌日铁勒两部近三万骑,阵斩两部的可汗。草原勇士们的尸体几乎让勒马河断流。” 突尔赤放下手中的割肉刀,转头看向裴二郎说道, “他们在葬狼丘乌日部的汗帐建造了一座巨大的京观后便全师向南,却在跨过勒马河后失去了踪迹。勒马河距离此地一百五十里,几日就能来到平虏城下,但是我的斥候没有发现他们,还请先生教我。” 裴二郎微笑着对突尔赤说道: “自然是连夜撤军,从图合川沿着勒马河一路向北,直到月亮山为止。” 突尔赤听闻这话,放在桌案下的手已经捏成拳,背面的青筋暴起,清晰可见。他面色不改,继续问道: “勒马河北上至月亮山何止千里,此时又正值寒冬,先生可知我草原六部的牛羊会饿死,战马也将不再雄壮,勇士们也会倒在风雪中,无法得见狼神。” “知晓。” “那先生为何出此下策。” 裴二郎俊俏的脸上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依旧打得不可开交的两部可汗。 此时的裴二郎的笑容,在突尔赤眼中是如此的丑恶。但是突尔赤不得不承认,裴二郎戳到了他的痛点。 草原各部,是看到了突尔赤的八千汗帐狼骑和裴二郎带来的一千五百甲坚兵利的部曲与数千工匠,才决定跟随突尔赤反叛大魏的。 至于思念当年突尔赤的父汗与六部推举大汗的大会上其余五部那番毕恭毕敬的话语,不过是他们对自己野心的一点点掩饰罢了。 围攻平虏城前,他们虽然遵从自己的号令,甚至抛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草场和几乎所有妇孺以及半数牛羊,不过是因为各部可汗已经老了,但是却不舍得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儿子们,想要搏一把,借此提升自己的声望,还能获得承诺的大量牛羊丁口。 可是,当他们发现自己蒙受了巨大损失却毫无所得后,这些目光从来都放在牛羊丁口身上的各部可汗们就已经坐不住了。等到盘陀部的西大营被击溃,进而被突尔赤下令射杀近万溃兵后,盘陀部的可汗舍里丘便率先爆发了。 如今仅剩不足万骑的舍里丘自然不敢把火撒在受损最小的突尔赤身上,只好去找同样在攻城中损失惨重的处木昆律部可汗忽木儿身上。 看着两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在下方笨拙地互相挥动拳头,并且互相问候着各自的祖宗。突尔赤已经彻底无法忍耐。 他猛的起身,大吼一声,喝止了两人的斗殴,随后说道: “两位叔叔,草原六部的祖宗只有一个,那就是天狼神,侄儿怎么不知道我草原上还有别的祖宗。” 此话一出,两名可汗顿时噤若寒蝉,赶忙趴在地上请罪。 突尔赤眯着眼,盯着下方自己的两位叔叔说道: “看两位叔叔腿脚不便,不如我两位叔叔去帐外骑上马,拿起刀,用我们草原勇士的方式决个胜负如何?侄儿作为六部的大汗,也给两位叔叔做个见证。” 听到突尔赤这番话,舍里丘与忽木儿肥胖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 他们两人急忙爬到突尔赤脚边,亲吻着突尔赤的靴面,以示恭敬,同时连连告罪。 突尔赤冷哼一声,然后转头对裴二郎,说道: “让裴先生看笑话了,今日军议就此作罢,裴先生可先行回营,本汗定会考虑裴先生方才所说的那件事。明日便给先生一个答复。” 听到突尔赤下了逐客令,裴二郎也不多做停留,起身拱手说道: “大汗决定自有道理,不必与在下区区一个外人说。” 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刚要出门时,裴二郎忽然停下轻轻拍了拍脑门,回过头笑着说道: “方才大汗又喊我先生,在下说了,大汗可以称呼在下为裴二郎,真的当不起先生这二字。” 随后也不管突尔赤与汗帐中他人作何表情,便大步走出了汗帐。 走出汗帐的裴二郎接过亲随递到手里的缰绳,笑着说道: “这塞北愈发的冷了。算起来,又五年没回家了吧!” 看着身旁依旧一言不发的亲随,裴二郎翻身上马,说道: “你一个哑巴,与你说这些作甚。” 说完便打马向北大营中心的自家营寨而去。 ………… 亥时,已经变为伤病营的酒楼依然有灯光透窗而出照在地上。依然在伤兵营帮忙的裴彻熟练给一名大腿受伤的士卒换过药后,便去到门口,从一众或坐或躺的劳役中间找到了个空档,倚着墙坐下,准备小憩一会。 “啊,……啊……” 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在裴彻耳边传来,他睁开眼,一张大病似的麻子脸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本要发作裴彻见到来人后,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便挂在了脸上。 “啊,二狗子啊,你今天不用上城墙值守吗?” 见二狗子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街道,只见几百名安北军士卒正三三两两进到旁边的民房中,显然是值守多日后换防下来休整的。 裴彻刚要起身挪动一下让二狗子坐下,,便被身材高大的二狗子按住,随后二狗子自己走到旁边,一脚踢醒一个还在熟睡的劳役,示意他让开后,然后坐了下去。 看着正冲着自己傻笑的二狗子,裴彻摇摇头,小声说道: “他们劳累一天,何必又去叨扰他们呢?” 二狗子抬起头想了想,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从悍腰中的干肉袋中掏出一块干肉,递给了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劳役,算是赔偿了。 看着劳役拿着一块肉干警惕地从众劳役中穿过,而后去到墙角后,二狗子才再度把视线转移到裴彻身上。 他掏出军籍木牌,指着上面写的名字与籍贯示意自己会写了。 裴彻点点头,夸赞道: “进步很快嘛。那为师来考教你一下。就在地上写出来我看看。” 二狗子闻言,赶忙准备写,发现身旁依旧全是人,便又掏出一块肉干,踹了另一个正在睡觉的劳役,然后递给他肉干,示意他走开。 自知已经没办法纠正他的裴彻只好听之任之,看着那个劳役边吃边走开后,便看着正在用手做笔,在地上奋笔疾书的二狗子。 不久后,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便出现在了地上。 “赵二狗,云州扶风郡乐县,宏元十年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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