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颇有些后怕,心想方才只顾自鸣得意了,根本没留意地上那些死样活气道士。倘若这小子沉住气,再等上片刻,等他攻击这些大大小小道姑时,自背后偷袭,自己全无防备,必定吃个大亏。 申志凡喜不自胜,眼中泪光闪动。尹志平道,“你先下去罢。” 田伯光道,“小道士,今日我本不打算动兵器,可你光明磊落,我好生相敬,自不能和你空手过招,等闲看待。” 说着便拔出刀来。 申志凡递过自己长剑,尹志平接过,正要动手。 却听一个清爽曼妙声音说道,“且慢,我有话说。” 尹志平耳边隆隆,如春雷滚动,撒下轻巧雨点。转过脸来,见道姑队里走出一人,怀抱一柄拂尘,摇摇摆摆,正是李莫愁。 李莫愁道,“臭道士,还记得我么?你是怎么把我家钱妹儿哄到手的?” 尹志平道,“我只跟它说了三句话。” 李莫愁哼一声道,“是我听过的那三句么?” 尹志平摇头道,“同样意思,换了个说法。” “哦?” “我对钱妹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你今天穿得跟小仙女似的?” 李莫愁一怔。 “我对钱妹儿说的第二句话是:我的视线舍不得离开你了。” 李莫愁眼睛眨了眨。 “我对钱妹儿说的第三句话是:别人用好看形容你,我用你来形容好看。” 李莫愁脸上渐渐起了红晕,忽道,“讨厌。” 田伯光眼前一亮,哈的一声笑道,“小道士,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李莫愁顿足,转身走了。 田伯光叹道,“尹兄弟,但凡我有你嘴上锦绣功夫,也不必费这般下流力气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言未毕一柄快刀倏忽飞起,已架在尹志平左颈。尹志平眼也不眨,茫然出神。快刀翻身,又已架上右颈。田伯光叹道,“原来兄弟你只是一张嘴,手底下的玩意么,这可就劣的紧了。” 尹志平回过神来,迎向刀锋一步,道,“你且等等,我有话说。” 田伯光急忙收刀,尹志平颈间却早划破。他也不去理会,转身走开,留下田伯光暗暗吃那一惊,心想这人不要性命了么? 尹志平脖颈间血淋淋的,大踏步行将过去,径奔孙不二。那些道姑们看得呆了,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见他施礼道,“参见师姑。”孙不二只哼了一声。尹志平更不搭话,走到李莫愁跟前,去怀中掏摸出一物,递了过去。李莫愁惊疑不定,道,“给我的?” 尹志平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不揣冒昧做了这个小小礼物。是我用一块万年玄冰花了一月之功一千零一刀雕刻出来的。终南山故老相传,倘若遇见心底比它更干净澄澈的人,这冰便会发光。姑娘妙目清澈湛然若神,可否帮我验证一下传说真假?” 李莫愁接过看了,却见那块冰雕果然隐隐发出光芒。李莫愁不胜欣喜晕生双颊,两眼也亮了,低头备细看时,不禁皱眉道,“你刻的莫不是只老鼠?” 尹志平点头。 李莫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猫,偏偏送这个?” “所谓爱屋及乌,猫喜欢的,想必姑娘也喜欢。” 李莫愁叹口气,心里骂一句傻蛋。 尹志平又走到小龙女面前,同样掏摸出一块冰雕,说了同样那一番话。小龙女脸红,看了李莫愁,低声怯怯道,“姊姊,我接是不接?” 李莫愁抢过,翻来覆去看了,恍然道,“啊,是只大老鼠,比我那只身子大些、脖颈长些。” 尹志平惭愧道,“其实是个恐龙,我刻得不像。” 小道姑们忍俊不禁窃笑纷纷,内中有个大姐老成的叹道,“傻子,你分头送啊,这个莫教那个听见。可惜这一篇好话,白费了许多唇舌。” 田伯光虎伺在侧,小道姑们自是心中惴惴,强笑一两声,原有几分壮胆之意。 尹志平看了那好心道姑,娓娓言道,“姊姊有所不知,想我家门不幸,祖传下来累世仇怨、凶杀恶斗,自幼心中便住进一个凶神、一个恶煞。这两个平时一眠一醒,倘若同时醒来,瞪眼便要行凶,不是杀人,便是杀我。那日小可不慎惹祸,大闹祖师堂,数百同门师兄弟面前罚跪。一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触动了旧怨,那两个凶神恶煞同时转来,一个力劝我上吊投环,一个催促我撞柱触墙。我抵挡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只好依从。可巧右手便有柱石。我左腿半抬,正要蹬地撞去,便在此时,有两个小道姑跨进门来,看了我没来由便笑,又说了一两句甚么话,天籁一般动听。不知怎的,那凶神恶煞便怕了,倒似听见符咒,要远远避开。我便因了这两个小道姑的天籁之音,这才得了命,不受支配。从此我耳边时时听闻,心中时时想起,不能磨灭。那一笑电照长空,那一笑清心普善。姊姊有所不知,小可眼前,她二人同时跨过门槛,一左一右神气同步,分不出先后。及至转身目送,她两柄小小拂尘摇摇摆摆,也是如此。姊姊有所不知,自那一刻起,那两柄拂尘便住进小可心里,时时摇摆不止,再也分不出彼此,所以固当一视同仁。” 那道姑红了面孔,道,“姊姊知道了,你那两个会说会笑的想必也听见了。你休要掩耳盗铃,把我当回音壁。” 尹志平又道,“姊姊有所不知……” 那道姑看了别人,叹道,“你们看么,他又来了。” 一众小道姑叽叽咯咯,掩口窃笑。李莫愁与小龙女撇嘴低头,红了脸不以为然。 “姊姊有所不知,人说滴水之恩……” 便有小道姑嘴快,接口道,“自当涌泉相报。姊姊如何不知?”说完藏身人后,窃笑不止。 尹志平便改口道,“妹妹有所不知,” 连李莫愁小龙女也都笑了。唯独孙不二皱眉,只这些都是别观道姑,与重阳宫本无隶属,不便出声管教,只得隐忍。 “人说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边田伯光笑道,“你快报恩罢,机不可失。说了这半天话,待丘处机他们回山,你就报不了啦!” 小龙女低头一笑。 尹志平也笑,抽剑举了,道,“好,这便报恩来。”一剑挥落,剑身平贴小龙女右肩。李莫愁惊道,“你干什么?”小龙女抬起一双妙目,惊疑不定。众人都是一怔。 尹志平道,“我便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们两个周全。我便死上一百一千遍,也不容别人玷污你们清白。对不住妹子,我自思不是他对手,无论如何敌他不过,不能保护你们周全。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你们清白。无情莫怪!” 惊呼声中,李莫愁跨步一剑去挑,却是远水难救近火,尹志平剑锋已触颈项。忽见小龙女眼中流露乞怜之意,心头一软,长剑稍顿,随即狠心割下。当的一声,长剑受击高高飞起,插进横梁,震落些许灰尘。孙不二白龙剑还匣,拂尘肩上扫拭了,皱眉道,“玉碎姑子们清白,自有本座在此,也轮得到你么?” 便有胆小些的低低哭出声来。旁边大姐道姑安慰道,“莫怕,又不只你一个,这许多人一起,一古堆便过去了。” 尹志平躬身施礼道,“仙姑说的是。仙姑肯出手,这许多师姊妹们便有救了。那田伯光只一人,弄的全是虚张声势手段。仙姑肯出手,他必不敌。” 孙不二嫌恶道,“你要本座跟这烂肉过招?好大胆子。” 田伯光哈哈大笑,道,“清净散人人如其名,宁肯玉碎,也不屑与我这烂人动手。以我田伯光的臭名声,也不必宽衣解带,凡离我百步以内,稳稳的便算作被玷污了,她的道袍从此大大写个’光’。小道士你说不动她,莫找不自在。” 尹志平道,“仙姑以青莲之体,自不能跟他单打独斗,就是远远看见,也没的辱没了眼睛。只此间尚有赵志敬申志凡和我三人,以我三个男道士斗他,仙姑从旁照拂,自是长辈关照晚辈情理之中,同门应有之意,料别人也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孙不二听了,沉吟不语。 李莫愁道,“我和龙儿奉师之命前来协助,愿随师叔上阵,斗那恶贼。” 那大姐老成的道姑也说,“反正是个死,索性拼了,大家一齐上罢。” 孙不二暗想,不挺身而出厮杀一场,终不能了局。今日不巧,王真人坐关、谭师兄倒地,此间更无长兄做主,咱们这些女流之辈,倒要靠几个三代弟子出头了,想想也真好笑。 田伯光看看眼前阵势,三个道士在前,一大二小三道姑在中,三二十个小道姑在后,虽然人多势众,只可惜是个纸糊的架子,一推便倒。 赵志敬一瘸一拐,申志凡哆哆嗦嗦,只尹志平声色不动,倒还有些意思。他动如脱兔欺身上前,在赵志敬眼前把手一摇,赵志敬大怒,挥剑便劈。田伯光虚实并用,脚下一绊,随即闪到申志凡跟前。虽并未扫中足胫,仍是虚招,赵志敬给这两下一晃,进退失据,自己把自己摔倒了。申志凡鼓勇,大叫一声舞剑冲上。田伯光一动不动。及至近前,田伯光恶吼。那吼声盖过申志凡,如狮吼鹿,一个倒仰翻身栽倒,竟然昏晕。田伯光转身笑道,“小道士,你吃那一套?” 被孙不二倚为礼教屏障的三个道士,转眼便倒下一双。那道贞洁防线,此刻全在尹志平一人身上。 尹志平道,“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传说,田伯光刀法厉害,可当真?” 田伯光微笑拔刀,倏忽挽个刀花,花厅中一道电闪。 尹志平道,“那好,我便与你比比轻功。” 孙不二皱眉,心想这人嘴贫。田伯光哈哈一笑,还刀入鞘,道,“我号称万里独行,刀法还在其次,第一出名的便是轻身功夫。你说,如何比法?” 尹志平道,“便是比谁先跑完花厅一圈。”言未必脚下忽的一拧,身形窜起,直欺田伯光执刀右手,劈手便夺。田伯光一按刀柄,尹志平翻手戳他二目,田伯光急闪时,尹志平招式又变,轻轻巧巧一记耳光,声音不大,也只响遍花厅而已。尹志平一招得手,随即飞身窜出。田伯光大怒,奋身追去。那些大小道姑听了那记耳光,如闻天音,个个心头一振。 转眼二人一追一赶,兜回原地。两个都在气喘。尹志平后背一道破绽,挂出些血痕来。 田伯光咬牙道,“一记耳光换我一刀,看是谁吃亏?” 尹志平笑道,“自然你吃亏。”言未必又是欺身疾进,这次双手齐出,三晃四下虚实并用,方寸之间田伯光竟不能躲开,脸上啪啪轻响,又是两记耳光。田伯光气冲顶门,怪叫一声追出,手中快刀抡起光圈,只在尹志平耳前耳后劈风。这一圈追逐下来,尹志平后背又挨一刀,右袖也绽出血痕。 田伯光道,“这买卖我不吃亏。来呀,再来!” 几圈追逐,也不知尹志平从哪里抓来一支笔,蘸了墨,田伯光脸上打叉,额头画圈,胸前衣服扯破一块,露出毛茸茸一片胸膛。几个小道姑叽叽偷笑,便有那大姐老成的叹道,“莫笑,这个哥哥拼命呢。” 尹志平身上道道血痕,虽多不乱,孙不二眼明,看出那田伯光竟以刀作画,尹志平身上,一个红彤彤夜叉呼之欲出。 看尹志平身法虽是奇幻,毕竟不如远甚。也只起始三两下颇有灵气,一旦展开,立处下风。倒似他专在方寸斗室里练功,越是局促越是如鱼得水。亦且限于年纪,终究功力尚浅。孙不二暗叹,眉头深锁。 田伯光道,“小子,是你自己不使兵刃,休怪我欺负人。” 尹志平笑道,“空手你已洋相出尽,动兵刃你更输得脸皮丢光。” 再斗数圈,尹志平已摇摇晃晃,那柄剑被他自横梁拔下,用作拄杖,弯腰驼背抖个不休。 那大姐老成的道姑心软,颤声道,“好人,你莫再斗下去了。” 尹志平一笑,奋力站直身体。 田伯光冷笑道,“好好一柄剑,到你手里直如此下贱。” 尹志平笑道,“倘若我当真学得一招两式剑法,只怕你死的难看。” 田伯光奇道,“你不会使剑?” 尹志平再不理他,踉跄至孙不二面前坐倒,道,“师姑,我知你恨我甚深,今日从权,只得求你传一招两式剑法,好灭那厮的嘴,搏个耳根清净。” 孙不二微微闭目,半晌方道,“你想学哪招?” 尹志平笑道,“听说咱全真七子曾创一路同归剑法,华丽的紧,弟子斗胆,想学那一招万寿无疆。” 孙不二眼皮一翻,逼视过来,眼中杀气陡盛。尹志平竟是毫无惧色。孙不二点头,道,“好,你附耳过来,我便传你这招。” 尹志平闭目听了,又低低问了几声,孙不二便指点他。片刻之间,尹志平已转回身,看了田伯光道,“你还有甚后事交代?” 田伯光哈哈一笑,心中却是一紧,暗自戒备。 尹志平喘息渐定,攒齐气力,出招再无机巧变化,和身冲撞,长剑斜围身后,以身为器,一个血红夜叉闪出,直劈田伯光。 田伯光一惊,看他身在前剑在后,径直撞向他手中单刀。刹那间一个念头雪亮:他竟要以身陷刀,然后剑刺。一阵恐慌来袭,田伯光腿一软,不禁退走。却迟了半步。前手已揪住他胸前,借力一扯,以头相撞。田伯光大骇,一挣不脱,只得后仰避过头锤,弃了单刀牢牢抱住,不教他动弹。那长剑却直直跟来,直刺小腹,看那去势,竟要先穿己再穿人。两个都是大叫一声,煞白了面皮。这个自是受惊,那个自是失血,一般的死路一条。 孙不二素来救命少杀人多,今日反受尹志平勒索传授剑招,心中甚是烦恶。每次看见尹志平,总是想起那只猫,想起当初他无理冲撞,自己当众蒙羞。传他剑招,即学即用,两败俱伤,岂不甚好?只是…… 尹志平双手刺落,出尽全力,那剑入腹登时一凉,却被牢牢阻住去路,不能前进。他抽剑再刺,依然不能深入。抬眼,只见一双男子般大手抓了他腕,再看,是孙不二女人纠结的脸膛。 那些道姑中哭声顿起。 田伯光生出些后怕来,身软站不住,气喘连连,坐地与他靠背,苦笑道,“你这鸟人倒硬气。我这恶人倒三分怕了。” “其实你又哪里算恶人了?我转遍重阳宫,不见你曾杀过一人。都是迷香睡倒,几个时辰自醒。你点倒谭师叔,救下卖肉的郑屠,便是如此作恶?我累次三番辱你,你只在我身上刺字,并未一刀杀却,你便如此作恶?你老兄实在只是泄恨。名教正派固然恨你入骨,却也编排的你苦。与你交手便是自污,宁可自尽以保清白。你不见今日此地,荒唐到何等可笑地步?你便游戏人间,玩那老鹰捉小鸡,大加讽刺。你便是如此作恶么?” 田伯光忽然坐起,转过身来,要看他面孔。 尹志平笑道,“如此背靠背、暖暖相依片刻,难道田兄竟对我暗生情意?” 田伯光哈哈大笑,笑罢正色道,“你这鸟人倒硬气,好教我想起一人来。” “谁?” 田伯光步出重阳宫大门时,自言自语道,“便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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