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降临。
这便是距我生活的年代三百余年的康熙年间的除夕夜啊。
冰凉凉的夜色里,我一个人又另外披了件棉衣,坐在寝房前的台阶上,膝盖上是一盘瓜子,身侧是一盘点心。
午后,几位爷和福晋在永和宫陪着德妃娘娘其乐融融得用罢了午膳,便都各自回府了。至于他们都具体是什么时辰离开的,我倒并不知道,因为我下午被叫到小厨房帮忙去了。
说白了,也就是洗碗去了。
酉时,德妃娘娘带了几个得宠的宫人前往乾清宫赴家宴去了,一下子,永和宫的庭院里就有冷清了起来。
据说这除夕的家宴只有康熙皇帝和他的众位有品级的嫔妃才能出席,至于他的子孙和那些海了去了的位份不高的答应常在什么的,都是不能参加的。想想在民间,哪家过年不是巴不得几辈几代人都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团圆饭啊,这样说起来,皇帝其实倒还真的不如那些平凡家庭里的一家之主呢,团圆饭不仅不能跟家人在一个桌上吃饭,还不能享受子子孙孙的天伦之乐,也是一种悲哀啊。
德妃娘娘赏了不少的菜食和零嘴,晚上不用值夜的宫人们便都聚在一个隔壁屋子里打打闹闹得要一起守岁迎新。我本就不是一个受他们欢迎的人,与其在里面遭受他们的白眼,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的台阶上吹吹小风来得自在与痛快。
乾清宫那边的鼓乐声已然响起了,听起来倒是热闹极了。
我一个人在零下的室外坐了这么久,脚也已经有点冻僵了,手指也冻得有点不太听使唤了。听着那喜庆的鼓乐声以及屋里众人的哄闹声,看着天空中时不时就被云朵遮起来的月牙儿,有一下没一下得嗑着瓜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起了《大话西游》结尾处的那句“他看起来像条狗”,瞬间,一种叫做苦涩、委屈与心酸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一下子,眼眶就湿了。
讲真,18岁之前的我是个非常恋家的人,因为那个时候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庭,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父母,虽然爸妈在弟弟出生后对我稍微会有些顾及不到,但我知道他们一直都是爱我的,即使是在弟弟住奶奶家或者被全托的时候,他们再忙也绝对不会两个人一起出差。
后来,我去西安上大学了,因为距离,过去很多个都是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比如中秋,比如生日,都变成我和闺蜜室友们一起度过,但是无论如何,春节我们都是会在一起的。
再后来,我去欧洲留学了,因为距离与时差,错过了两次属于家庭的春节。
可是,除了那两次的缺席,我再也没有过过一次没有父母家人的春节了啊。更何况,即使是那两次没有家人陪伴的春节,我也有和一大堆同学一起过节啊。
哪里像这次,一个人,真的就只是一个人。
我噘着嘴,眼泪滑落了下来。
我微张着嘴仰起头来,呆呆得看着天空上闪闪发光的星星,皱起了眉。
想起了从前的每一个春节,每一个和父母家人在一起的片刻,眼眶再也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只得任由眼泪无声得流下来。
嗓子里堵堵的,我好想将自己心中的苦痛喊出来,却发现自己怎样都发不出声来,就连哭和哽咽,都是无声的。
我紧紧地闭上了氤氲的双眼,抬起手来,用双手手掌将脸颊上的泪水擦拭掉。
我清了清嗓子,睁眼看了看台阶下的瓜子壳。
大概是因为刚刚嗑的瓜子有点多了,嗓子涩涩的不太舒服。但是一瞥身侧,发现没有将茶水壶带出来,不禁皱了皱眉,心底开始有些纠结了:真的是懒得再进屋倒水喝,可是,又实在是嗓子干涩得难受啊。
“唉。”
权衡再三,我长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拗不过不太舒服的嗓子。
将膝盖上的那一大盘已经少了一半的瓜子放到地上,然后右手支着地,有点艰难得站起了身来。一双腿不知道是冻着了还是因为太久没动,所以已经有点僵且麻了,我刚一抬脚准备上台阶,脚底传来的那一阵酸麻的感觉瞬间贯穿全身。
“嗞……”
我轻呼了一声,便直接扑向台阶边的那根红漆柱子,肩膀上披着的棉衣也滑落到了地上。
我索性一把抱住了柱子,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柱子上,又扭头看了眼地上的棉衣,还好,没有打翻我的点心和瓜子。
“哎哟喂,”我环抱着柱子,用脑袋靠着它,满眼的凄凄惨惨戚戚,“真的是冷得不想挪窝啊。”
我看着离自己不过一米的屋门和屋里摇曳的烛光,实在是懒得挪脚,便索性闭上了眼睛,空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麻痹自己。
“吴卿玉,你不渴,你不渴,你不需要水,你不渴……”
蓦地,感觉自己的双肩上一沉,后背便一下子就暖暖的。
我骤然睁开双眼,下意识得向自己的肩膀看去,发现刚刚滑落到地上的棉衣已然披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我一愣。
眼角瞥见在台阶下正站着一个穿着朝服的人,而他朝服补子的一角,像是有个龙爪。
会是十四吗?
可是,这个时辰,他不应该是在府里,由众位妻妾围绕着,看着儿子女儿承欢膝下吗?
可是,若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竟是冻傻了么?”
“啊?”
许久,听见脑袋上方传来的一声轻笑,我一下子便回了神。我抬起头来,看见脸色不似往常那般硬朗,好似还带了些柔和的四爷。
此时,难得面露柔情的他正嘴角微微勾起,轻轻地看着我,笑着,那笑意已然直达他平日里都是冰冰凉的双眸里。
我又是一愣,怎么竟是他?
蓦地想起怀瑾小格格上午才说起的那个小像和那句“星河邀念卿,娇绯温若玉”,不禁脸上飞起了霞云。
四爷低这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因为意外而瞪大了双眼、微张着嘴的女子,看着她脸颊上渐渐泛起的红晕,竟也有了一丝郝然。
他不自然的抬起空着的左手放在嘴边,佯咳了一下。
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会选择留在宫里值夜,理论上,身为皇子的他虽然有皇命在身,但也本是可以在夜里回府和福晋一起守夜的。可是,当他借故离退了宫中值夜侍卫们的饭席,信步走到这个庭院的时候,他好像一下子就了然了。
我虽然没有想到会是四爷,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但我还是赶紧松开了抱着柱子的手,转过身来要给他请安。
却没有想到,刚刚还在酸麻的双腿还没有缓过劲来,我这刚一脱离柱子的支撑就要转身下蹲的时候,整个人便又失去了平衡,向一边倒去。
我吓得张开了嘴,感觉自己的五官都已经因为寒冷与惊喜的双重作用而失控得快要飞起来了。
好在,就在我悲戚得以为来自未来的自己好不容易要安全得熬过康熙四十五年,却要在最后一天从这紫禁城的四五层台阶上滚下去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的,我就已经安全得又一次站稳了身体,只是这次,我好像闯入了谁的怀抱里。
“呃?”
我失神了若干秒,感觉自己双腿的酸麻感已经在渐渐地退去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被四爷救下了从而避免了滚落下台阶的命运。
而此时,我正被四爷单手搂着腰抱在怀里。
四爷低头看着怀里的这个冒冒失失的丫头,一脸的张皇失措,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的模样,心底也有了稍瞬即逝的恍然。
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赶忙抬起手来抵着四爷的胸膛,想要将自己推离开他的怀抱。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了一阵狂乱的心跳。可是,这么冷的天,四爷肯定穿了很多层的衣服啊,没有道理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啊。
难不成,这心跳是我的?
尽管我不敢使劲,但是我觉得以我此时这样抵着他十分努力得想要离他的身体远一点的动作,意图也是很明显的啊,就是想要赶紧脱离他的怀抱的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搂着我的腰的左手,并没有丝毫的松懈。
他的臂膀,依旧将我困在他的怀里。
哎哟我的妈呀,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啊。
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用余光扫了几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轻轻地挣扎了几下。但他还是丝毫都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但我已经明显得感觉到自己的脸,自己的耳朵,还有自己的脖子,都已经鲜红得可以滴出血来了。
“呃,四,四爷……”
我紧紧得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眼神不自然得看向一边。
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加大了挣扎的力度,同时又开口想要让他放开我。
只是,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四爷的手就已经放开了。
我赶忙向身后退了两大步,一不小心,踩翻了那盘点心。
我慌张得朝脚边看去,有点心疼,毕竟那盘点心我都还没有舍得吃,就这样无故牺牲了。
真的是倒霉。
我皱了皱眉,心下稍有不悦,却又不敢直接对着这个冷面王发作,便只能低着头垂着手,安静地做一个美女子。也许,过一会儿这位难伺候的爷就会自己走了也说不定呢。
可我没想到,四爷已经将我的所有表情都收进了眼底,他眉眼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只是,低着头的我并没有看到而已。
四爷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一撩袍襟,直接坐到了我刚刚坐的地方。
低着头的我又是一愣,这地上,不凉吗?
却忘记自己刚刚就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
四爷没有言语,只是坐着玩弄自己的玉扳指,而我,也不敢出声。
良久。
“坐。”
“啊?哦……”
我稍一犹豫,但还是低着脑袋,战战兢兢得靠着台阶这边的柱子坐了下来。
哎哟喂,这边的地冰冰凉的,冻得我的屁股啊,一阵激灵。
我这才反应过来,四爷坐的那个地方应该并不会凉,毕竟我已经在那里没挪窝得暖了好一会儿了啊!
“你怕我?”
我一惊,我表现得真的有这么明显?
我诧异得抬起头来看向一边的四爷,看见他正歪着脑袋,用他亮亮的眸子仔细打量着我。
只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刚刚才恢复自然的耳根子又一次没出息得胀热了起来,便又赶忙埋下了脑袋。
“呃,没,没有……”
没有就怪了!
“那你为何坐得这样远?”
我说没有你也真信啊你?咋这么天真呢?
我瞬间有点无奈,后悔刚刚编了谎话说不怕他,真的就应该对他坦白,就你这张千年难得一变的臭脸,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你是不是有什么五官僵硬症之类的疑难杂症啊?
谁会不怕你啊?
“呃……”
我深呼了一口气,罢了,好死不死的,都是宿命了。
我心底一横,紧紧得用手攥着自己的衣袖,咬着嘴唇,缓缓地挪到了他的身边。还好,中间还有一盘瓜子和一盘已经打翻了的点心当楚河汉界,所以并不需要挨他太近。
四爷看着身边这个一脸大义凌然似要赴死的表情,忍俊不禁。
听见身侧的笑声,我一惊,一脸难以置信得扭过头去看向他。
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说是要过年了,四爷心情大好,所以笑容竟也这样多了吗?
就在我跟见了鬼似的上下打量四爷的时候,他的眼神正好也向我飘了来,一下子,两双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我一愣,像是做了坏事害怕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一般,心虚得赶忙撇开了视线。
四爷又轻笑了。
我的妈呀,是我今天醒来的方式不对吗?
我大概是因为紧张吧,脑袋里完全没有任何思绪,只能僵硬得挺直了后腰,两只手规规矩矩得搭在膝盖上,两个大拇指不安地来回得搓着。
四爷也不言语。
我的眼睛也不敢再飞到他身上了,便死死地盯着台阶下的那块凸起的地砖,也不言语。
又是良久。
我实在是承受不了这种安静到尴尬的氛围,尤其此时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个让我有点心慌又莫名得有点心悸的男子。
终于,我熬不住了,悄悄地撇过头去偷偷得瞧了瞧正面无表情得玩弄着扳指的四爷,犹豫再三,还是试探性得开了口。
“四,四爷怎还没回府?不与四福晋守岁吗?”
四爷扭过头来看我,我也撇过头去看他。
但我实在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便只能偷偷地想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打量一下他的表情。却不想,他一直在定定得看着我,而我又明显得中气不足,每次都会一不小心就触及他的目光,吓得我又赶紧闪躲开了。
“值夜。”
四爷见我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又一次轻笑了起来。
“哦……”
虽然我心底还是好奇,身为皇子的他怎么还要在除夕值夜,但我也不敢再问了,只能噤声,继续盯着地上的砖块,正襟危坐着。
“方才,”四爷的声音顿了顿,我下意识得扭头看向他,好在他的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开了,我才可以大方地打量他的面孔,在今夜的月光和庭院里的黯淡烛光映衬之下,他本就清冷的五官更显得落寞,竟还有一丝惹人心疼,我不禁又一次失了神,直到四爷的声音又响起,“为何哭泣?”
“啊?”
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到了这里。
四爷有点不自然得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移开了目光,继续把玩着扳指。
“也,也没什么,”不知道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惊到了,还是因为心事被看破说穿,我也有点不自在,“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吧。”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你读过书?”
“啊?”我一愣,才反应过来,尽管满族的贵女子并不在乎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是以我这样的身份,大概接触书本的机会也并不会太多吧,“呃,”我撇开眼,尽量装作神色如常得编着瞎话,“小时候,跟着伯父家的哥哥们也看过一些书。”
真的觉得,自己来到这里后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已经差不多快要到了说瞎话却面不红耳不赤的境界了。
“哦?”四爷挑了挑眉毛,一脸兴趣盎然,“识字?”
“嗯,识得一些,”想起他们用的是繁体字,又补充道,“只是不太会写。”
“嗯。”
又是沉默。
我紧张得继续来回搓着自己的两个大拇指。
远处是乾清宫的鼓乐声,近处是身后寝房里的哄笑声,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番喜滋滋的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然而萦绕在我和四爷之间,却是另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
至少,我的心底并没有多少欣喜,只是满满的尴尬的。
我悄悄地扭过头去,想要偷偷得打量就坐在身侧却不言语的四爷。
剑眉星眸的四爷本也生得十分的俊朗,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冷峻的面部线条,高大却略显瘦削的身形,都是极高的配置了。只是奈何他总是板着个脸,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用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待人接物,说得好听点是威严轩昂,说得难听点,就是让人难以接近。真的不知道,年纪尚轻的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样往事,到底背负了怎么样的包袱,竟会这样的老成,老成得让人忍不住去心疼他在这样寂静且冷清的环境里,在眉眼间透出的那丝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疼的落寞与孤独。
我呆呆得看着他俊逸的侧颜,一时竟难以自拔。
说真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理应热闹的今夜出现在这清冷的小院,为什么会恰好在我正在因为一个人的除夕而凄惨得落泪时出现在我的身边。
难道,他是上天派下来陪我的天使吗?
这天使,难道不应该是十三吗?
我倒更愿意是平易近人的十三来当我的守护天使啊。
想到这儿,我没忍住,轻轻得笑了出来,引得四爷扭过头来,略显诧异得看着我。
“为何笑?”
“怎么,”我轻轻地挑了挑眉毛,一脸戏谑得看着他,也许是因为刚刚对他的心疼,这个时候,我竟对他没有了防备也没有了惧怕,“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四爷一愣,笑意又爬上了他的眼角。
他浅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不久之前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然后又很快的消失的另一个飘逸宁人的男子。
当时,自己不就是被他低头浅笑的模样吸引得直犯花痴嘛。
“我发现,你脑袋里的这些东西也是够怀瑾学一阵的了。只是,”四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正了正脸色,扭回了脸,略带调侃得继续道,“我的怀瑾可千万别像你这般,没有规矩才好。”
我一愣,立马站起了身来,低着头,愤愤得看着他搭在台阶边缘的靴子。
他是在影射我胆敢与他并排坐落的事情吗?可是,刚刚明明就是他让我坐下来的啊,怎么还说是我没规矩呢!
“那奴婢就不在这儿打扰四爷的雅兴了。”
我正要抬脚离开,手腕蓦地就被他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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