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云素来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他蹚到水深的地方,让心中的疑问随水东流。不问,是他知道问了也未必会得到真实的答案;疑惑,是因为莫待的行为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而疑惑的背后,则是他深掩不说的担忧:你来自何方?背负着怎样的命运?你在什么样环境中长大,才会这样心思诡谲,步步为营?你那双鬼神难测、翻云覆雨的手,又将把三界众生引向何处?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也在你的算计中? “你在想什么?”莫待问。 “想你,想你为什么这样聪明。” 莫待淡淡一笑:“你直接说我精于算计,我更愿意接受。” 谢轻云竟不知道如何接话,也笑了一笑,丢开话题。 莫待背着光,朝向边城的方向,逆风而立。太阳照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像照着一株叶落殆尽、萧疏枯瘦的树,孤独而苍凉。他沿着河道,跟着谢轻云的步伐走向边城,一步一步,落地无声。 再往下走,就到了双极河。河面很宽,水流却缓,像个垂垂老者,用年迈力衰的腿一点点巡视自己的国度。河流随着平坦的地势安静地流淌,偶有起落却无大波大浪。走到水流最缓水最深的地方,也就走到了边城。 严格来讲,边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两座。它被双极河从中一分为二,一半归魔界,一半属人间。谢青梧接任魔君时,正值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不断,粮食连年欠收,秩序崩坏,内忧外患。魔界人人自危,想方设法想入人籍,从此长住人间。奈何人间的这半不止有坚固的工事为盾,还有重兵把守,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入。后来,谢轻晗君临魔界,革除弊政,发展民生,不到十年的时间魔界便国泰民安,万民归心,自上而下,无一人不对他心服口服,再也无人越界。因为比起入人籍,提高地位,人们更看重谁能给他们平安富足的生活。倒不时有人从人间到魔界,自愿入了魔籍。谢轻晗并不另眼相看,将他们分散安顿在条件好的地方,同等享有魔界原住民的权利。谢青梧不理解他为何要花那么多精力在这些人身上,他说,若有一天魔界和人间开战,这批人将成为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们吃尽了萧尧的苦,会格外珍惜我给的甜,他们会为了这份甜拼死杀敌。谢青梧又问,为何不集中管理?答曰:分散更利于同化与融合。只要认可了我的统治,这些人自会现身说法,告诉我们的子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净土乐园,他们所拥有的安宁与幸福,是有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地替他们挡去了黑暗与阴霾。至此,谢青梧彻底放下心来,成日里不是找老友喝酒就是陪顾夕漫整理花园,做了个万事不操心的逍遥神仙。 时移世易。现如今,双极河没了工事,也没了兵士镇守,倒多了几座雕刻着简单又不失美观的花纹,宽敞结实的石桥。至于这桥是如何一夜之间从无到有的,至今众说纷纭没个定论。有人说,是萧尧请了仙门帮忙建成,为的是减少人口,疏散难民;也有人说,谢轻晗菩萨心肠,看不过饿殍遍野的惨景,暗施援手;还有人说,神仙慈悲,不忍心黎民百姓生活在水火中,故而给了条活路……无论是哪种说法,这座桥在世人心中的意义都是意义非凡的,神圣不容玷污。 桥出现之初,谢青梧很是担忧,怕突然间涌入大量灾民,造成魔界的混乱与负担。谢轻晗却说,如果真有人跋山涉水,餐风饮雪,不畏艰险来投奔,那他们必定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超越常人的胆识,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我求之不得,又何来担忧? 正如他所言,活着来到这里的人,后来几乎都加入了魔界的军队,有的官至军长,统领数万将士。最不济的也是一村之首,辖一方土地,管百姓生计。 河的这边,昭阳国的土地上住的都是往上数三代是宗亲血脉,往下数三代有亲戚关系的庄户农家和小商小贩。这个时辰,灯火已点亮。家家户户的灶膛里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将荤的素的菜肴烹出诱人的香味,准备慰劳整日操劳的身体。而对岸的商铺大多打了烊,将热闹留给了客栈。 谢轻云的屁股还没挨上板凳,春日客栈的伙计就拎着茶壶迎了上来,老远就在叫:“三公子?!真是您!可把您盼回来了!小的想死您了!”他拽下肩上的抹布,将干净的桌子又擦了几遍,笑容热忱得像迎接久别归家的亲人。 “你这小子,哪是想我,是想我口袋里的银子了吧?” “您那点碎银子也值得我惦记?”伙计笑着送来一壶茶水,“老规矩,免费赠送的。” “今儿不喝免费的,来一壶你们店里最好的。” 那伙计一边应着,一边打量莫待:“这位公子面生,是远客?” 谢轻云忙将他拉开,笑道:“我饿得慌。你快去拿些饭菜来,等我吃饱喝足了再跟你闲话。” “好勒!马上就来,您稍等。” 莫待看了那伙计两眼:“你是这里的常客?” “嗯,我习惯从这里进出魔界。晚上你安心休息,不会有人打扰。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天慕山。” 莫待端着茶盏,踱步到桥头,看夜幕下的双极河波澜不惊的沉静美丽,看灯光下的陌生人饮尽烈酒后聚了又散。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顾长风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共饮一壶酒,对月赋诗。那个时候,日子虽难熬,心却是暖的。哪像今日,满眼风华,也只作荒芜。 一位须发斑白,腿脚不太利索的老翁端着一小盆热腾腾香喷喷的小土豆焖兔肉朝这边走来,陪着他的是个垂髫小童。一老一少进了一家正要打烊的杂货铺,没多久又端了一大碗米出来。杂货铺的老板是个胖胖的和善的中年人,他将祖孙二人送到桥头才止步道别。 小童蹦蹦跳跳地上了桥,趴在桥栏杆上伸长了脖子朝河里看,稚气的声音传出老远:“爷爷,您看,星星掉进河里了!可怎么才好?” 老翁一手护着米碗,也伸头朝下看:“那不是星星,是星星的眼泪。”他摸着小童的头道,“星星才不会掉下来呢!星星要是掉下来了,月亮得多孤独。” 小童咯咯笑道:“爷爷您骗人!娘说,河里的星是天上的星的魂,就像河里的我是我的魂一样,我俩是永不分开的!” 老翁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你娘说得没错,那是星星的魂。星星有魂,月亮有魂,万物皆有魂。魂在,万物生。”他抬头寻找月亮,却见月亮挂在高岗上,离河岸还很有一段距离。“星月有魂,咱们有家。回家吧!”一老一少手牵手过到桥对面,原路返回到那亮着灯的农家小院。 双极河里,依然没有月亮的影子。 莫待对月举杯,将茶水倒了一半到河里,剩下的一半洒在脚下,默念:一半敬星星有魂,一半祭月亮无影。 谢轻云也举了举酒壶:“愿万物共生!” 莫待道:“这老爷子和杂货铺的老板是什么关系?” “原本什么关系也没有。老爷子一家靠打猎为生。有一次在山中打猎被野兽所伤,多亏老板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从那以后,只要老爷子猎了野味,必定会与这老板分食。老板人也很好,并不认为有救命的恩情就理所应当,总是以差不多等价的物品回赠。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人间有情,万物才能共生。”莫待心想:萧尧多年前就已放弃这一带的国土和民众了。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将其收入囊中了。这人来人往的,始终只见昭阳国的人过来,不见魔界的人过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还如此恪守已形同虚设的规矩。谢轻晗御下有方。“若将来魔界和萧尧开战,还请三公子念及百姓无辜,留他们一寸安身之所。” 谢轻云苦笑:“咱别说这个行么?我头大。你知道的,魔界不是我当家,我说了不算。” 饭菜已上桌,伙计摆好碗筷,招呼两人吃饭。 “有心就是慈悲。若三公子有过分之举,你劝一劝总是做得到的。”莫待指着一家临水而建的酒肆问,“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忘情酒庄?” “是。忘情酒庄只有笑红尘,据说喝过的人都不会忘。” “长风说笑红尘醇馥浓烈,如金波玉液,我得多买些。” “你买?有钱么?我可记得,某人早把钱布施干净了。” “你有就行了。”莫待说得理直气壮。“我远道而来,该你尽地主之谊,为何要我花钱?” “是是是,该我花钱,该我花钱。我这就去把今天的饭钱和房钱结了。” “不用这么麻烦,明天还得吃早餐,到时候再结也不迟。你尽管放心,我不跟你抢。” “某人白天不是还说不要我养么?” “我只是说不要你养,又没说不花你的钱。你养我和我花你的钱,是两个概念。谢三公子切莫混为一谈。” “我不管!反正,我就默认为你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莫待嘶了一声:“你属狗的?” “不是,我是属于你的。”谢轻云笑道,“我得把你看紧点,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谁会跟你一样眼瞎?”莫待翻了个白眼,“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谢轻云本欲回嘴,见莫待已坐回到桌前,一副食不言的端庄模样,只得作罢。他自斟自饮,一双眼不离眼前人。多日的披星戴月,并没能使莫待有丝毫疲态。乌黑油亮的发丝垂顺而不见凌乱,衣衫也一如既往地整洁。当然,苍白的面容依旧苍白,且稍有清减。怕是只有皇族的人,才能养成如此高贵的气质和这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皇族?会是哪里的皇?又会是哪一族? 莫待似乎没注意到谢轻云在打量自己,只一心一意享受食物,慢慢地,细细地,像个牙口不好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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