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纯至阳的灵气源源不断地送进莫待的身体。一炷香后,他终于不流血了。梅染收了手,替他穿好衣服后才去掉眼上的黑纱。 莫待躺在温暖清透的阳光中,安详得像是熬夜后贪睡不起的人儿。梅染紧握双拳站着,隔了好一阵才替他拔下锁魂簪,解下抹额。长发散开,铺开一枕亮如水光,黑似深夜的愁绪。惨白的脸庞上,浅紫色的六棱雪花依然栩栩如生,没有半点伤损。梅染第一次发现,这泼墨似的黑和霜雪似的白放在一起,竟好看得让人心动。 一只相思鸟落在窗台上,嘀啾啼叫,婉转歌喉。不知道它为谁歌唱,又为谁停留? 梅染收回目光,准备给伤口上药。他盯着莫待胸前血淋淋的伤,不知不觉中双手又攥紧了。他左思右想盘算了大半天才动手。不到一个时辰,他便破了自己遵守了数万年的两条血誓。他不知道是该扇自己两个耳光呢,还是该宿醉一场。哦对了,他曾立誓终身不沾酒。想到此,他摇头苦笑,很是无奈。 他打来温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手指碰上了一点硬硬的东西,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又按了按那处位置,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想了想,他小心拨开伤口上的血肉,一根只有发丝一半粗细的银针赫然眼前!是孟星魂的暗器?不像。那银针寸许长,软如发丝,无异味,无毒物附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捻着银针,试图将其拔出。 莫待的手指动了动。下一刻,十多根银针同时从他体内射出,射向不同的方向。他飞身而起,将所有银针一根不落地接住,然后熟练地在脸上一阵揉搓,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做完这些,他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下,握在手中的银针一根也没丢。 梅染简直想将他狂揍一顿后再扔到荒野里喂狼!他按捺下心中怒火,将刚才做过的事重新做了一遍。事毕,他才惊觉,眼前的莫待已并非他所认识的莫待——那完全陌生的容颜与身体,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从头到脚来回看了三四遍,梅染明白过来:莫待的身体已被训练成一部精密的机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处穴位都有着不同的行动指令,且这些行动指令已被完美地记忆下来。一旦有人触发指令,就算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也会因为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进行准确无误的操作。那些用来易容的银针,设定的条件是不可触碰。若有人碰触,他便默认为可以将其拔出,摘下面具,让身体完全放松,做短暂的休息。 你就带着这些针长年累月地行走人间?梅染的眉心轻颤,幽幽长叹:都说天才受上天眷顾,被赐予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与荣耀。殊不知,这背后的辛酸怕是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独自翻看。他没动银针和面具,因为他不知道这又将引发什么样的指令。他擦干净莫待身上的血,想着心事,独自出神…… 三天过去了,莫待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依旧昏迷不醒。梅染守着草堂,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不能让莫待死:月老梅染一诺千金,生死必践。 入夜。万籁俱寂。 黑暗有一种魔力,可以让白天针锋相对的人收起敌意,平和相处。也可以让人们卸下层层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甚至可以让刀兵相向的仇敌暂停干戈,对饮寻欢。梅染独立月下,望月兴叹,一身白衣欺霜赛雪。从他立下血誓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笛子。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很想吹奏一曲。 大概是夜色深沉的缘故,那笛声不同于白天的笛声,多了忧伤与寂寞,少了活泼与明媚。夜越深,笛声中的愁绪就越多。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却也从不曾忘记的从前:当年,他鲜衣怒马,少年得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不在意加在身上的种种名望与光环,也挡不住别人的艳羡与嫉恨。谁叫他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呢?他天生就应该承担皇冠带来的重负。 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在遇见她的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合欢树下,她彩衣霓裳,倩目流转,美得令人神魂颠倒。她看着他,用娇羞却并不畏惧的声音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他一脸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平常见到的那些女子,哪怕喜欢他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程度,也不敢这样面对面向他表白。她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脸上的娇羞之态少了,更多的是勇敢和坚定。暖风起,合欢花漫天飞舞,迷了他的眼。待花瓣飘落水中,他爱上了她,爱得心花怒放,爱得忘乎所以,爱得迷失了自己!这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爱她的勇敢,爱她的娇美,爱她的狡黠……甚至爱她没来由的坏脾气与任性胡闹。他们形影不离,终日游荡在合欢林。他吹笛,她唱歌;他抚琴,她跳舞;他舞剑,她娇声为他喝彩。他说,等我继承君位后,我就娶你!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娶,我就嫁!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傻的时候?常常把虚假的东西当成真实。若不是一场变故,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对她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继承君位的当日,他被告知要娶另一名女子为妻,婚约已定下,是天赐的良缘。那个女孩也是神之一族,清白尊贵,美貌绝伦,真心爱慕他。他抵死不从,将王冠掷于地,愤而离家:我宁舍君位,也绝不背弃爱情!他冒死罪偷入姻缘殿,将姻缘簿上他和那女孩的名字擦掉。之后,他找到她,将自己的决定说与她听。一丝阴霾闪过她总是笑意盈然的眼,他以为那是她在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宽慰她,更将不离不弃的誓言说了又说。她笑靥动人,温言软语,说不管他有没有显赫的身份,她都矢志不移,爱他如初。 因为她的这句话,他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家族抗争。抵不过他以死相争,父母终究是妥协了,放他离去,给他自由。 他欢天喜地地来到合欢林,打算带她远走高飞,却不见她的人影。他找遍了每个角落,始终寻而不得。他以为是父母将她锁了起来。然而,并不是。终于,在妖族一处金碧辉煌的洞府里,他找到了她。彼时,她已是人妻。 她说,你放弃了君位,要拿什么来娶我?又拿什么给我幸福?用你的笛声?还是你的琴音?又或者是你的剑?别自欺欺人了!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而我想要的东西却很多很多。我想要安稳,想要宠爱,想要荣华富贵,想要权利地位,想要人们敬我怕我……我想要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一切能使我快乐的东西! 那我们的爱情呢?他问。 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能吃能喝能让我万事无忧么?不能。所以,爱情与富贵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不死心,又问: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是奔着我的身份去的? 是!我爱的是你的身份,以及你的身份能带给我的好处。至于你本人,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好看的皮囊千千万,我根本就不稀罕。 他气笑了。原来竟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抚摸着钗上华美的流苏,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无耻?是的,我无耻,我虚伪,我口是心非,我不配说爱!可,那又怎样?只要能活得舒适,活得快乐,我可以更无耻!我可以将我的良知和道德踩在脚下,只为换取一朝一夕的享乐,甚至是一朵簪于发髻、只能带给我短暂美丽的花朵。这样的我,也不是你想要的吧?所以,请回吧!别再来找我!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你与我,都是错付!骗了你,是我不对。但我不抱歉,也不后悔。撂下这句话她就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没有回头看。 他怔怔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有冰凉的东西滑过他的脸庞,他以为是雨,到最后都没发现是他的泪。回到合欢林,他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形同槁木。忘不掉从前的欢愉,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流浪。 半年后,妖界和仙界爆发了战争,妖族一败涂地。她的夫君战死,她失去了家园。她找到他,哭诉自己的凄凉境况,乞求他的原谅,希望两人可以重新开始。她将他曾经说过的誓言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并发誓永不背弃。 他像那日她离开时一样,一个字也没说,默默离去。 一月后,他被神兵抓回天外天。原来,因为他悔婚,又擅改姻缘,那女孩羞愤难当,终日以泪洗面。就在她去找他的那日,那女孩自毁魂魄,灰飞烟灭了。女孩的父母将他告到神尊面前,说他薄情寡义,害人性命。他承认自己做事草率欠考虑,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却抵死不认害人一说。神尊发怒,说他冷血无情,无悔过之心,以三道神咒束了他的自由身,罚他到仙界担任月老一职,看护世间姻缘。神咒不解,他永无自由。 如今,沧海桑田,匆匆万年,他早已想不起她的脸,可被爱人背叛的那种痛,却依然刻骨铭心。他常常自问:何为山盟?何为海誓?何为生死相许?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已了悟。在亲历过情起情灭,又经历了这数万年的磨砺后,看尽情事纠缠的他,反倒迷茫了。世间万物,有情则生,无情则灭。可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爱也好,恨也罢,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洪流,到头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一蓬荒草,以及一场接一场的两两相忘。既然迟早要别离,要忘却,又何必要相逢,要相爱,更是不必追问情为何物。就当所有的遇见都是偶然,所有的相爱都是虚化。如此,便可心安,便可释然,便可无畏。这是多好的事!可为何心里某个地方,还是会隐隐地酸楚,隐隐地疼痛,隐隐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遇良人? 一声叹息入耳,伴随着似有还无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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