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有座楼直入云巅,抬手能摘星辰。 天上宫阙几万重,凡夫俗子不可登。 那座楼无门可入,却有人夜里瞧见过仙人骑鹤入皇城。 一片羽毛从云巅坠下,又被凌冽的寒风卷起,吹回楼顶。 楼顶养着几只白鹤,两个稚嫩的道童在梳理白鹤羽翼,高处不胜寒,小道童脸皮冻得皴裂,将半个身子埋入白鹤羽翼中,玩闹不停。 楼顶中央有瑞兽香炉,一人之高,香炉顶端青烟直上,沿天阶飘去太虚。 被寒风卷起的羽毛落在香炉脚边,香炉脚边有三个蒲团,被一人占据,侧躺蒲团上浅睡,鹤氅羽衣盖在身上避寒。 羽毛缓落,微乎极微的声响,那人被惊醒,端坐蒲团上,搭好羽衣,小心翼翼瞥一眼太虚,长舒口气,一挥衣袖,将羽毛卷入手中,端详片刻,投进香炉中。 睡得有些久了,那人两腿发麻,缓上片刻,裹紧羽衣,起身走向栏杆,抬手拨开浮云,遥望江南,将南边最亮的天狼星挪动几分。 沈家正东侧门。 小猴子在屋顶掀瓦,青瓦碎了一地,沈家护院们头顶挨了几片瓦,抱头鼠窜。 哑奴推百晓生从走廊步入院中,几片碎瓦落下,被眼尖的朱三槐轻巧接住,捏成粉尘。 又有几片碎瓦落下,百晓生轻挥衣袖,袖中剑气纵横,将青瓦挑回屋檐。 箫声肃杀,百晓生剑气挑回的青瓦被箫声震成碎渣。空玄停下吹奏,抱起玉箫立在月光下。 那小猴子见人将青瓦挑回,龇牙咧嘴,怪叫起来。 百晓生头也不回,冷声道:“三槐,去把那只猴子抓了。” 得了庄主的令,朱三槐轻功跃上屋檐,朝猴子抓去,猴子机警,从朱三槐掌中逃开,跳去一侧屋檐上,抬起两片青瓦丢去朱三槐的面门之上。 朱三槐一掌捏碎青瓦,牙关抖动,握拳追去。一人一猴,在屋顶窜动。 院中,百晓生和空玄,一高一低对视良久。 “怎么没见我家老娘?”空玄面色由阴转晴,朱三槐在,总得装点样子才行。 头抬得太久,百晓生转动略微僵硬的脖子,如见挚友,守在沈家墙外的罗青让朱三槐来沈家寻找自己,那她应该手头上有事走不开,笑道:“老太太估摸着正在烙饼吧。” 空玄下意识舔舔嘴唇,吞咽口水道:“好久没吃老娘烙的葱油饼了。” 百晓生笑意渐浓,“那你得多吃几张,老太太一听你要来江南,特意改了配方。” 两人寒暄之际,哑奴瞧见院中盛水防火的铜缸,几朵睡莲清雅,有金鱼在水面吐泡,哑奴淌着口水,一溜烟跑去水缸旁,用手捞金鱼,往嘴中塞。 空玄从屋檐掠下,在唇边吹奏玉箫,箫声短促,哑奴一头扎在水缸昏睡过去,塞入嘴中的金鱼脱困,携同伴躲入缸底。 空玄摇头叹气,可怜道,“你二叔的心可真够狠的,自己儿子都能毒成那样。” 百晓生不答,衣袖微动,将哑奴从水缸捞出,平放在地上,语气平缓到:“可曾探听到些什么?” 空玄收回目光,挽袖成花,负手立于一块见方的青石上,低声道:“当年,是有人告密到长安,说你藏身沈家,勾结旧臣和江湖人士,暗地里扶植李家势力,意图颠覆长安。又说你担心叛乱失败,被长安擒获,才特意留下血脉,以继续匡扶李家江山。当年是鼠年,奇门十二生守年之人是夜神,夜神下江南前得了两条密诏,一条是女帝亲诏,另一条无从查验,多数可能来自摘星楼。” 头顶有明月,月光太亮,遮盖星辰光芒。 百晓生手臂浮空,滑动食指,在夜幕下衡量星轨。归农山庄四时农耕依据星象推演节气,他也学了不少,“摘星楼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空玄学他样子,仰望星空,摇头道: “一切如旧。” 百晓生垂下眼睑,捏紧扶手,当年与刀皇君如意、剑神苏牧共闯长安,却被一枝羽毛挡在城外,眼睁睁见娘子殒命。 一阵掌风从墙外刮来,空玄转身,递出一掌,踉跄着向后退出几步,勉强稳住身形,抱怨道:“老娘,没必要每次见面都来上一掌吧!” 青玉手罗青收敛功法,肩扛包袱立在院中,凝重道:“你身在长安,要时刻提防些,万一我是旁人易容的呢。” 空玄一脸无奈,“老娘,那葱油饼的味我早就闻见了,哪有人杀人带一包袱葱油饼的,您还是快些解下吧,别烫着了。” 儿子关心自己,罗青面色绷不住,笑盈盈道:“就你小子鼻子尖。” 罗青麻利解下包袱,丢给儿子。 包袱看似不重,入手沉入顽石,空玄怀疑老娘将所有面都烙了饼。棉布包袱,裹了两三层,解开后是新鲜荷叶,荷叶被热气烫软,葱油沁润。 在长安这些年,最想的便是老娘亲手烙的饼,捏起一张投给百晓生,自己盘腿而坐,捏起一张往嘴里送,葱油饼略微烫嘴,确实最香,吹凉,几口将葱油饼送入肚中,吃着老娘烙的饼,思乡之情喷薄而出。 “娘,您这饼,我可是念了好久,我跟您说,整个长安城做饼的师傅里头,都找不出一个像您烙的饼这么香的。” 青玉罗刹罗青,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人如麻,心沉如水,儿子这句牢骚,罗青心疼不已,嘱咐道:“那多着呢,想吃就多吃些,剩下的留着路上吃。” 百晓生独自啃完整张饼,从怀中摸出软帕擦去油污,母子重逢的戏码,他在此地,略显多余。 “唉,别走啊,再吃一张。”空玄喊住要走的百晓生,扔出一张葱油饼。 百晓生接过饼,推脱道:“太油了,吃一张就行。” 罗青从身后捧出青梅酒,扔给儿子一壶,将另一壶捧到百晓生手边,“特意给你暖的青梅酒。” 有酒有饼,不好再推脱。 百晓生仰头灌上一口,青梅酒暖得正好,甜中带酸,冲散葱油饼的油腻。 罗青开口道:“长安的眼线都已安排妥当,扬州这边胭脂铺的画眉近日就会动身。” 空玄连吃四五张,还是不觉得腻,灌一口青梅酒,听到画眉的名字,手腕颤抖,吃剩的半张饼掉在包袱上,小心翼翼道:“娘,能不能换个人去长安。” 罗青瞪他一样,“不行,她被人认出来了,在扬州便不再安全,眼下长安是她最好的去处。” 百晓生在一旁帮腔道:“你位居奇门十二生申猴位,直属女帝,画眉去长安,在你庇护之下,谁人敢惹,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好让老太太早点抱上孙子啊。” 一听能抱孙子,罗青更坚定了让画眉去长安的决定。 被两人算计,空玄哑口无言,闷声吃饼。 扬州城中。 目盲女子提灯笼走过青石路,夜深人静,无人阻拦,步伐快上几分。 一柄菜刀从屋檐飞下,拦住去路,镶入青石中。 目盲女子停下步子,仰头望去,苏铃铛在屋檐惬意喝酒,手边还有一碟卤好的猪耳丝下酒。 目盲女子笑道:“苏楼主好雅兴啊。” 苏铃铛虚手一握,那柄菜刀飞回掌中,随手捏一根猪耳丝放入嘴中咀嚼,“近日传闻扬州城这地方赏月最好。来了之后发现,真如传闻所说。三月姑娘今日也是出门赏月么?” 三月姑娘心知肚明,赏月,赏得自然是她这弯残月。熄灭灯笼,藏入阴影中,“明月楼跟天下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苏楼主的手是否伸得长了些。” 苏铃铛抿一小口松子酒,冷声道:“你们明月楼过界之事都做得出来,我的手伸得长些又如何!” 三月轻笑,“原来苏楼主是来兴师问罪的,近日确实有人出一千两,买沈府管家的命,不过在天下楼门外杀人的不是明月楼的人,是我二哥双月。” 苏铃铛摇晃铃铛,嗤笑道:“三月姑娘这推得一干二净啊,双月三年前叛出明月楼,你们楼主可是豪掷千金悬赏他,他又怎敢现身扬州,在你眼皮底下杀人。” 三月姑娘将灯笼拆开,握柄处是一截金子做得短刺,半个身子沉入脚下的影子中,“我二哥入了归农山庄,此时就在沈家。我听说你师父的儿子也在沈家,我二哥的凝音千幻变化无穷,若是他着了我二哥的道,可别怪我没提醒苏楼主。” 扬州城中,有无数孔明灯升起,霎如白昼。 苏铃铛起身,握紧两柄厨刀,刀刃下午刚磨过,见血封喉,“我那弟弟功夫虽然差点,但他身后那几位,你们明月楼也要掂下分量。天下楼不能动武,你们明月楼破了规矩,我身为楼主,就要找补回来。” 孔明灯升起,无数阴影消亡,三月姑娘沉入阴影的半个身子又浮出地面。她的如影随形有影子才能施展,苏铃铛显然知道她功法的弱点。 三月姑娘贴墙躲入仅存的阴影中,却触碰到墙角的铃铛,铃铛玲玲作响。 这城中,已被苏铃铛布满防贼用的铃铛。 一盏孔明灯坠下夜空,有一道阴影划过,三月姑娘闪身躲入阴影中。 苏铃铛未动身,静待铃铛声响。 扬州城外,有一朵红莲绽放。庄梦行轻摇纸扇立在城墙之上,与那人遥相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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