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楼厨房后院。 江小鱼卖足力气打完两个时辰拳,换来一盏茶的短暂自由。 两条灌铅的腿限制她的走动,大字躺在青石路上,胸口起伏,吐着舌头喘气,青石从地底搬运上来的凉意窜向她身子各处,沁人心扉。 谢湖生陪她练了两个时辰,依旧淡定从容,一步洞庭闪去酒窖,寻几坛藏了无数年头的仙人醉,心满意足地闪回院中阴凉处,大口喝酒。 一旁看戏的明月啃完手中酱牛肉,起身走去院中,抱膝蹲在江小鱼身旁,腾出食指戳动江小鱼软软糯糯的腮帮,小姑娘软弹细腻的肌肤让她爱不释手,咯咯笑道:“你这小丫头还挺有毅力的。” 江小鱼无力回应,含一口凉气,学着河豚那样鼓圆腮帮,却被明月一指戳漏气。 明月笑出眼泪来,“你怎么这么好玩啊。” 明月还想随心摆弄,忽然身后一阵拳风袭来,拔地而起,落在一旁屋檐上,瞪着檐下喝酒的谢湖生,“唉,背后伤人算什么大侠啊。” 谢湖生抬起脸,吐一口酒气,解围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就自己去找些乐子吧,她等会还要练几个时辰拳,得留点力气才行。” 还要再练几个时辰拳,这比二哥双月督促自己课文还要刻薄,明月冷哼一声,对谢湖生的好感一降再降,“我看你那拳也不怎样,可别误人子弟喽。” 谢湖生灌完手中酒,搁下酒坛,起身拍去衣角浮尘,随意拉开拳架,朝天上送出一拳,一声奔雷乍响,头顶湛蓝色天际漂浮的云朵被拳风轰得消散无影。 “我的拳虽然不是江湖第一等的拳,但是勤能补拙,每日比别人多练几个时辰,也能拳入臻境,开辟一番天地。” 拳意退去,谢湖生收起拳势,喊江小鱼起身练拳。 江小鱼顷刻回应,不拖泥带水,不懈怠功课,在青石上翻腾起身,扎稳马步,蓄势出拳,浑然忘了周身疼痛,几趟拳打下来,渐入佳境。 “世上好玩的事那么多,像你们这样就知道练拳,得多无趣啊。” 谢湖生的拳只是震撼明月片刻,她对这等事并不欢喜。 待天上流云重聚,在院中垂下一片阴凉,明月跳下屋檐,踩着轻快的步子去厨房找寻酱牛肉打发时辰。 江小鱼送出一拳,拳意一半阴柔一半刚劲,奶声奶气道:“师父,那个姐姐说世上好玩的事有很多,那等你做了天下第一,你最想去做什么啊?” 谢湖生出拳,拳风吹动院中光影,脱口而出,“回洞庭湖,跟你阿墨师娘成亲拜堂。” 江小鱼抿着嘴笑,“阿墨师娘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谢湖生中途停下拳意,拳风落在青衫上,衣角飘动,“她不好看,也不温柔,做饭还难吃,生气的时候会拿菜刀追着你砍。” 江小鱼童言无忌道:“师父你是不是练功的时候把眼睛练瞎了,我爹说,世上的男子都喜欢那种漂亮脸蛋,身材婀娜,说话娇滴滴的女子。” 江小鱼如今已经释然,讲起爹娘不会伤心落泪。 谢湖生一拳锤在她头顶,拳骨轻飘绵软,“这世上的喜欢,不都是以貌取人,呆在她身边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舒服,很自在,那才是最好的。” 这等道理,对尚且年幼的江小鱼来说有些深远,参悟不透,撅嘴练起拳来。 谢湖生不再练拳,面朝洞庭方向,微微抬起侧脸,眉欢眼笑。 洞庭湖谢家天未亮时,各家男丁会下湖捕鱼,不用摇橹,赤身入水,以徒手捉鱼,谢家人水下闭气的功夫堪比鱼虾,鱼篓填满才会浮出水来。 没有渔网束缚,鲜鱼完整无伤,劲头鲜味也足,趁着天色未醒,会在靠岸的鱼市分好斤两,等着各家酒楼前来采买。 鲜味会随时辰减退,鱼市开到正午时分,也关门歇业。 洞庭湖一片沉寂。 一艘船飘在湖面,面色黝黑的女子撒下一片网,静等着鱼儿入网,年迈的老黄狗在船头跳跃犬吠。 从不进外人的洞庭湖,唯有这个时辰,准许那个叫阿墨的姑娘捕鱼。 船头的铃铛响了三声,阿墨双手拖网,将渔网拽出水来,她力气不如壮汉,捕鱼的网小而密实,每日捕上几条肥硕的鲜鱼已然够用。 今日捕得三条鱼,两只螃蟹。阿墨起了网,螃蟹在船头磕晕,扔给老黄狗磨牙。 巴掌大的鲫鱼拿来做汤,草鱼刺多,待会去骨团成丸子,炸了吃,还剩一条鲤鱼,刮麟去皮,半条切成鱼脍蘸酱油吃,半条做鱼肉汤饼。 老黄狗啃下一只螃蟹,抬头看见阿墨浮想联翩的脸,呜咽一声,叼着剩余那只螃蟹,逃去船尾,蜷成一团,舔着螃蟹壳上的咸味。 老黄狗年老成精,螃蟹肉虽少,也比主子做出的剩汤剩饭美味千倍百倍。 阿墨已沉浸在厨娘的美梦之中,顾不上观瞧老黄狗的嫌弃,抄刀杀鱼。 谢家鱼市,关外刀客崔朋山一身胭脂酒气,摇摇晃晃行到湖岸旁。 生面孔步入谢家地盘,守在鱼市的谢家男丁拦住崔朋山去路,瞧着他是关外打扮,以为他是误入此地,好言相劝,告知此地风俗规矩,让他能够知难而退,自行离开。 崔朋山二斤黄酒下肚,酒意正酣,听不得他人之言,抽刀便砍,“什么狗屁规矩,老子想去的地方,就没人敢拦。” 那几位拦路的谢家男丁只是空灵境,拳意不佳,崔朋山阔背厚刀砍下来时,刀风阴寒,几人只觉身前一寒,胸前咧出一条幽深的口子。 胸前刀痕尚浅的沉一口气,捂住血河,朝洞庭湖喊道,“有人来谢家闹事了。” 那一声要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载倒在地。 崔朋山冷笑一声,拖刀走去湖岸。 岸边停有几艘小船,崔朋山提刀点将,花街柳巷学的小玩意让他酒意更浓,吸一口湖上吹来的风,踉踉跄跄步入选中的小船,一刀斩断牵船的绳索。 船在摇,他也跟着晃。 洞庭湖面宽广,几艘疾行的船吃水而来,数道拳风从他耳畔擦过。醉着的人不会心生胆怯,崔朋山歪头一笑,一招抽刀断水,斩落众人。 接连斩杀几人,崔朋山心头一热,在苏州天下楼被谢湖生一拳震碎的胆气渐渐苏醒,口出狂言道:“看来这谢家,也就谢湖生的拳能入得了江湖。” 船行湖心,飘着炊烟的船横在前头。 崔朋山眯起眼,打量船头那位面色被天光晒得泛黑的女子,以为自己眼花,提起刀背拍在脑门,让自己暂时清醒片刻,瞧仔细阿墨模样,咋舌道:“哎呦,我还以为谢湖主金屋藏娇的女子貌比天仙呢,没想到跟黑炭似得,还不如我们关外牧马的女子精致呢。” 自己相貌如何,自己最是清楚,阿墨扭过头,上下打量崔朋山,轻蔑道:“听你这口气,你被烂螃蟹揍了。” 烂螃蟹?崔朋山不知何意,甩头将其抛在脑后,晃着刀光恶语相加,“我不管什么螃蟹不螃蟹的,今日你崔爷爷我来这,是带你去金陵,你若是乖乖跟我走,我便不为难你,不然,可别怪我这口刀不懂得怜香惜玉。” 阿墨始终昂着头,坏笑一声,露出珍珠一样的牙,抄起船舱撑船的竹篙,掀翻崔朋山脚下那艘船,棒打落水狗。 崔朋山水性不佳,呛几口苦咸的湖水,几次被阿墨手中竹竿敲中脑壳。 阿墨戏弄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敢来谢家闹事啊。” 崔朋山装下二斤黄酒的肚子,此时又装下二斤湖水,鼻腔咽喉都是一股鱼腥味。衣袖也灌满湖水,湿沉难受,几次抽刀,都被阿墨的竹竿挑去一旁。 二人在洞庭湖闹得欢腾,却不见谢家来人。 几杆落空,崔朋山也渐渐适应水性,一手捉住阿墨手中竹竿,用力一扯,将自己拽出水来,顺势一刀抽刀断水斩向船舱。 船尾的老黄狗从暗处扑出,龇牙咬上崔朋山握刀的手,却被他一脚踢中心窝,砸在船尾失去生机,“奶奶的,一个畜生也敢这么嚣张。” 手腕有一道齿痕,崔朋山怒气未消,又是一刀抽刀断水斩向老黄狗尸体。 阿墨一个转身撤至船尾,抄起黄泥矮灶上的铁锅替奄奄一息的老黄狗挡刀。 铁锅裂成两半,刀风改道,沉入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黄狗喘着闷气,阿墨蹲下身子,噙着泪,抚摸它枯黄的毛发,绸染的发色也渐渐冰凉。 崔朋山朝湖中啐一口唾沫,收刀入鞘,骂咧咧走去船尾,“你要是早跟老子走,也不会闹到这地步。” 阿墨冷眼瞪出血色,换来崔朋山一刀将她拍晕。 崔朋山驾船原路返回鱼市,心情畅快,不由哼起新学的露骨艳曲,取一截麻绳捆了阿墨的手脚,一手扛起,大步流星走去城中。 湖岸旁停着老黄狗尸体的船尾,一只被浸泡得发白的手将老黄狗尸体拖去水中,啃成一具荒骨。 那艘空荡无人的船被湖水拍去洞庭湖心,湖心闪出一凭水而立的中年男子,一拳掀翻飘零的船只,望着它沉去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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