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洞庭,长在洞庭,将来也会埋骨洞庭的谢家老者,挺直的身骨渐渐佝偻,双膝微微弯曲,停在一处只能勉强落脚的泥滩上,心头一阵热血翻涌,老泪纵横,久久未平。 谢家从一个任人欺辱的渔家,历经四世五代,终于有了一位长生境,二十四岁的长生境,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前无古人。 洞庭湖水还在绵延,湖岸已经望不见尽头,有海风湖心卷来,掀起老者单薄的青衫。 风在喧嚣,老者的笑在哭泣之中绽放,从未有过的心畅神怡。湿冷的湖水漫过裤管,让他想起幼年随爷爷去别处赶海观潮的光景。 “观潮,一定要好好练拳,也告诉你的儿子孙子,以后练拳需勤勉,一刻都不能松懈,唯有我谢家名震江湖,才不会受人欺辱。” 已是谢家最年长的谢观潮,依稀记得那位立在樵石上看惊涛拍岸,暗自伤神的谢家先祖,老人从未与人讲过自己究竟受过何等屈辱,只会一遍一遍催促儿孙练拳,练拳,练拳…… 谢家人长在洞庭,死后也会魂归洞庭,庇护子孙,那位夙愿未平的老人如今就在这片湖水之中安睡。 谢观潮弯下膝盖,双膝落在泥滩上,恭敬而虔诚,朝湖心处伏下身躯,向湖水中飘荡着谢家先祖魂灵讲述眼中所见。 压在心头的事已了,古稀之年的谢观潮略显疲态,唠叨炫耀不停,“爷爷,你闭眼的时候还一直惦记着,如今,我们谢家真的出了长生境,二十四岁的长生境,以后我们谢家再也不会受人欺辱了,您的愿望实现了。” 谢观潮热泪低淌,庆幸自己还没老眼昏花,依旧耳聪目明。迟暮之年,能亲眼看见谢家繁荣。 老者笑得愈加欣慰,眼眶的泪水却始终止不住,从脸颊滴落在湖水中,泛起一丝丝涟漪。 湖心岛上,忙于奔命的谢家族人,已全数停下身形,抬头望着湖心悬停的那袭青衫,折膝跪拜。 “他入长生境了,此地不能久留。” 湖心白衣如雪的四月喊出声来,提醒五月随她速速离去。 杀手的直觉总是敏锐。 笑容爽朗的五月一改面容,一道月光从足下生起,扛着四月一同逃去远方。 远去的月光之中,脸上寒霜不散的四月回头凝望湖心,直到望不见那身青衫。 聚在拳骨的一拳没有打出,踏出半步的谢湖生沉吸一口气,后撤半步,延绵不休的洞庭湖开始退潮,从千里万里之外,再次缩回到八百里的壮阔。 月光如水,铺陈湖面,洞庭沉寂无声。 被退潮惊醒的谢观潮从泥浆中起身,伸出枯指,愤然问道:“你这是为何,为何退境了!” 俯瞰众生的谢湖生不去理睬,一步步去湖心,将那搜断了龙骨的破船捧去岸旁一丛芦苇之中,芦苇中有低矮竹楼,楼前有片空地,细长竹竿晾着咸鱼海菜。 “你为何退境了?”谢观潮几步赶上前来,在空地前质问。 谢湖生依然不语,仿佛眼中并无旁人,轻巧地搁下船骨,抖净身上水汽,抬头望着竹楼,弯起嘴角。 “就为了这个野丫头,你长生境都不要了。”谢观潮有些懊恼,扯着嗓子咒骂。 谢湖生收起笑容,冷眼回敬。 谢观潮一瞬之间,宛如坠入望不见尽头的汪洋,被海浪拖拽撕扯,任他哪般挣扎,都无从逃脱。 谢湖生收回目光,一步洞庭要走。 谢观潮重重咳几声,急喘几口平复呼吸,后退几步,意识到自己失态,急慌慌喊住他,换了口风,“往后阿墨姑娘就是我谢家的主母,你不必再忧心,谢家那边有老夫去游说,谁要是敢反对,老夫亲自将他逐出谢家。” 谢湖生悬在半空,俯瞰谢观潮,洞庭湖水的清冷,终于有一丝温暖在心头萦绕,故作镇定,冷言冷语道:“我要去金陵王家寻她,回来时,希望二爷爷已说服谢家族人。” 谢湖生轻甩衣袖,一步洞庭走远,从未喊过谢观潮爷爷,今日也为阿墨,破了一回例。 阿墨便是他的全部。 谢观潮停在竹楼前,踩出一排脚印,在细长竹竿前停下,伸手解下一条半干的咸鱼,扯下一丝鱼肉送入嘴中,抿出厚重的咸味来。 以前谢家也是在芦苇中架竹楼过活,靠着咸鱼度日,这味道,许久未尝过了。 “盐放多了,这丫头的厨艺果然跟他娘当年一样。” 徐徐老矣的谢观潮被一条咸鱼勾出泯灭心中许久的温柔,裂开嘴角,泣不成声,在竹楼前站成一方山石。 追逐名利多年的谢家,也该找回当年被遗忘泯灭的人情味了。 鄱阳湖上,月光分成几缕,透过烟寒水寨的残垣,在湖面勾起无数条白亮的光影。 昏去多时的阿墨被水声惊醒,腾然起身,险些一步踩空落入湖中。慌张中止住身形,往后退去几尺,寻一矮墙靠背,环顾四周景色。 眼中所见,并非洞庭。 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掳走,这四周荒凉光景,倒是像个杀人抛尸的地方。顿时心慌不已,吞咽几口口水强作镇定,谢湖生远走江湖,指望不上他来相救,眼下只能依靠自己。 背后矮墙中,有撑墙作骨的竹条,能作利器。 庆幸这些年在洞庭湖捕鱼,力气有的是。 阿墨深吸一口气,没有吐出,一鼓作气,抬脚重重踹在矮墙,摇摇欲坠的矮墙被踹掉一截泥巴,露出几尺长的竹骨,挑选一截看着粗壮牢靠的,折下三尺握在手中。 竹条没船桨顺手,但也能防身。 “老黄,你看这节竹条像不像我们以前在鱼市看见的剑客用的长剑啊。” 阿墨有样学样,挽出一道不算完美的剑花,低头朝脚边炫耀,以前总有一声慵懒的犬吠回应。 片刻的沉寂,双眸不由染上雾色,那个陪她一起在洞庭捕鱼欢闹的老黄狗已经沉在洞庭湖底了。 两条鲜活的银鱼从湖中抛上岸来, 扑腾弯曲,打湿一片。 身处此地,不能露怯,阿墨抹去眼角泪花,回身将竹条护在胸前,竹条前端有一截尖锐。 浑身带水的江远山从湖中走出,半张脸布满狰狞的鳞片。 江远山立在水面,几条海草从头顶垂下,浑身湿漉淌水,张嘴吐出生涩断续的词来,“吃鱼,活鱼,好吃。” 不是掳走她的崔朋山,眼前这人,更加瘆人。 阿墨不知江远山底细,一心逃离险境,紧握护在胸前的那节竹条朝江远山刺去。 江远山没躲,直直站在原地,竹节刺在心窝,再没能刺进去,竹节从心窝处开出白花,白花又攀延上竹节,三尺长的竹节开成一阵花雨落在湖水之中凋零。 “这鱼,好吃。” 阿墨的敌意微乎其微,江远山扯下头顶的海草,迈上岸来,蹲下身子,捏起一条鲜鱼生啃起来示范。 靠水吃水的渔家都吃生鱼,但会剥鳞去骨,涮洗干净,不留无半点异味。 江远山这般生吃活剥,鱼腥味飘散,让阿墨胃部一阵痉挛翻涌,跑去一旁干呕。 “吃鱼,不会饿肚子。” 江远山啃完整条活鱼,舔去嘴边血渍,将剩余那条活鱼重新捡起,丢在阿墨脚边。 那条鱼跳得欢脱,被阿墨一脸嫌弃,又躲开一截,去别处取净水漱口。 江远山咧开嘴笑,月光移了位置,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爬上光亮,内里仿佛换了个人,一道道水汽在衣衫处蒸腾,烘干衣物。 他艰难爬去岸边,翻尝倒肚吐出几团带血的鱼糜,又出一拳砸碎水面的倒影。 等了许久,他才起身,惊慌失措得望一眼阿墨,然后背过半个身子,怕那半张不便示人的脸惊吓到她。又静默许久,才开口道:“你就是谢湖主喜欢的那个女子。” 阿墨已经吐得身形虚软,倚在一座背风的矮墙前,月光洒在脚边,白净柔和。 那人突然说话利索,周身也没了敌意,让阿墨轻松许多,“我不认识什么谢湖主,我只认识一个叫烂螃蟹的人。” 江远山露出笑意,朝阿墨弓下半个身子,“我叫江远山,生在苏州太湖仙岛,膝下有个女儿,叫江小鱼,被谢湖主收留,认了师父,传她武艺。以后姑娘嫁给谢湖主,还望能待我女儿好些,她没了爹娘,日子肯定过得很苦,一日三餐,穿衣用度,别让她受了委屈就行。” 阿墨的脸本就黑,藏在暗处,更加瞧不见表情,“你不是活着么,怎么说你女儿没了爹娘。” 江远山缓缓转身,露出脸上狰狞,自嘲道:“我这副模样,不方便去见她的。” 阿墨从暗处探出头来,提亮嗓音,为他打抱不平,“天底下哪有儿女嫌弃父母长相的。” 江远山沉声不语,抬脚走去湖面,扭头道:“我啊,已经不算人了。养育之恩大于天,今日救姑娘,也是提早还些人情,我家女儿自幼娇养惯了,日后难免给姑娘还有谢湖主添麻烦,还望两位能够多上心些,好生教养,我啊,是看不见她长大的模样了。” 江远山脚面沾上湖水,一座青山从湖底升出,将他托起。江远山折下身子,迎风再拜,青山高长,直入夜空。 青山湖水接壤处,开出无数白花,白花飘落,青山渐隐,夜空上那道孤影,随风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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