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白在厨房后院静立片刻,竖起耳朵细听墙外动静,除了听见明月几声凄惨的呼救声外,也没其他杂音,庆幸明月好运,没让娘亲苏柔祭出烧火棍。 厨房面房的点心刚出炉,有股勾人胃口的焦香。君不白收回耳力,紧走几步,叩开面房半掩的房门。 面房的点心果子大都是供给金陵女子的吃食,需精致细心。挑水和砍柴的两名粗使伙计一直在门前候着,随时恭候差遣。案前身材纤细的两位年轻厨娘手持竹片雕刻糖果子花糕,配各色茶点的果子花糕每个时节都会变换花色模样。两位厨娘二十出头,手巧眼灵,早早荣升了二厨,时不时还会做些新鲜玩意,送去金陵各家闺阁供富家太太小姐赏味品鉴。 二厨身旁是做馅的帮厨,少妇模样,两手持刀,刀法极快,两刀齐落,果馅肉料顷刻成泥,送去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帮厨手中调味盘馅。案前还有位揉面的厨娘,年纪稍大些,四十出头,手脚极为麻利,马步极稳,两掌化圆推开面团,抹上油酥,将所需的面皮用掌力碾得恰到好处。 最里靠墙的地方体态宽腴的厨娘在捏拳和面,半人高的陶盆里,厨娘的拳如雨点一般密实,面团在她拳下搓得光滑圆润。 面房的掌厨是个唐姓妇人,是随唐盈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果子花糕的蒸煮、煎炸、烤晾时辰她都了然于胸,嗅上一口,便知是否能出炉。 君不白迎面进来,妇人眉开眼笑,君不白幼时在金陵长大,妇人也算看着他长大。女子吃的果子花糕大都蜜糖掺得足,甜得发腻,妇人深知他不喜欢这等甜味,特意挑了块刚烤好的肉馅酥皮点心,用小碟托着,递到君不白手中。 酥皮点心抹了蛋黄芝麻,还有胭脂红点的红点,格外喜人。君不白接过妇人递过来的酥皮点心,一口塞入嘴中,几口咽下肚,将碟子递还给妇人。酥皮点心肉里掺了果馅,略微酸甜,妇人还想让他尝一块,被他摆手回绝,女子吃得东西不他合口味。 灶上还有几炉糕点,妇人关心火候,不敢在君不白身上耽误太多时辰,寒暄几句,聚精会神去掐准各类点心花糕的出炉。 君不白退出面房,行在院中,思量着面房这地方适合明月来烧火。等她从娘的魔爪下逃出来,跟唐姨说个情,让她来面房烧火,都是女子,也好过去其他两处档口跟一群不修边幅的男子混在一起。 君不白盘算明月的去处时,嗅到股久违的葱香味,嘴角一抹笑意涌上来,轻功掠出后院,落在天下楼后巷。紧临天下楼的巷口,青玉手罗青的葱油饼摊支在那里,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徒手作饼,丝毫不惧油鏊子上的油花热浪。有闲下来的菜农上前买饼,朝钱盒扔下两枚铜板,罗老太太从鏊子上取下一张刚烙得的葱油饼,麻利用荷叶包好,递给买饼的菜农。 等买饼的菜农离开,君不白才上前开口,“您老几时到的金陵。” 罗老太太听见熟人声音,回头瞥一眼君不白,捏起一张饼甩给他。新饼葱香正浓,还在往外滋滋冒油,君不白一手接过,烫得慌忙换手,连吹几道凉风才勉强捏在手中。 见君不白被油饼烫得龇牙咧嘴,罗老太太徒手将鏊子上的几张饼翻面,“刚来没几日。” 一只灰鸽从屋檐飞来,落在葱油饼摊,罗老太太面色一紧,用腰间围裙擦去手上油花,轻吹一声口哨,灰鸽得了信,扑棱翅膀落在她手中。罗老太太搓开灰鸽腿上的蜡丸,一眼凝重,片刻又恢复如常。 君不白啃一口葱油饼,油饼咸香厚重,比酥皮点心合他胃口,信上内容,他不看也能猜测大概,满嘴嘟囔道:“世叔去长安了?” 罗老太太将灰鸽撒去半空,灰鸽振翅飞远。,老太太再看一眼纸条,随后丢在火炉中燃尽,低声道:“昨日动的身,绕道去看了刀皇。” 君不白能猜到百晓生去五味林见他爹的意图,忍不住笑道:“去长安,要先走水路去洛阳,五味林在蜀地,山重峻险,世叔这道绕得可够远的。” 罗老太太略有心事,低头做饼,此行长安前路渺茫,庄主此行,怕是故人都去见了一遍,老太太自我宽慰道:“故人叙旧,也是人之常情。” 君不白啃完手中整张葱油饼,手上葱油滴淌,环顾四周,也没寻见适合擦手的物件,索性撑手晾在半空。老太太上次在苏州就因不能跟去长安心生不悦,百晓生的事不能再提,君不白别开话题问道:“沈姑娘呢?” 罗老太太抬头反问,“清澜就在天下楼,你没见到?” 君不白一脸苦笑:“昨日刚回来,担心被我娘责罚,躲了一夜,今早又被我娘罚跪了两个时辰,还没在天下楼转悠呢。” 罗老太太将烙好的饼取下搁在竹筐里,忧声叹气道:“你娘说楼里不养闲人,安排清澜在天下楼一层楼作掌柜,负责每日流水记账,一层楼人多眼杂的,万一传到长安那边……” 听老太太絮叨沈清澜的遭遇,君不白笑而不语,娘的行事总是那么毫无章法,迟疑片刻后,想到一通合理的说辞,劝解道:“您也别多担忧,大隐隐于市,长安那边谁又能想到身居深闺的沈家小姐在天下楼抛头露面,即便有多嘴之人将此事传到长安,也只会得个与沈小姐样貌得相似之人在天下楼作差的定论,再者,这天下楼有我爹刀皇跟我舅剑神坐镇,谁敢来造次。” 罗老太太只顾闷头作饼,怨恨自己武学疏浅,晃晃数十年才踏进化物境,如今更要依附天下楼才能护沈清澜周全。 君不白想不出别的词来宽慰她。 有菜农带着自家闺女上前买饼,罗老太太的脸色才有好转。衣着朴素的父女在摊前讲着今日来金陵见到的趣事,五六岁的孩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罗老太太终于有了笑意,将一张新饼烙得金黄。 再呆便显多余,君不白原路折回天下楼后院,紧走几步,穿过后院回廊,行在一层楼中。沈清澜在一层楼,谢湖生携家带口也在一层楼,自己理当去见上一见。 君不白挑开竹帘,一眼望见柜台前拨弄算珠的沈清澜。 金陵夜时不眠,这时辰尚早,楼里没多少客人。沈清澜着一件青色素衣,不施粉黛,没戴珠钗,素净的一张脸,举手投足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贵气散出。几尺见方的柜台,是独属她的小天地,垂眸翻书,心无旁骛。 察觉有人看她,沈清澜才微微抬头,朝君不白望去。见是君不白,沈清澜颔首浅笑,一笑倾城。 君不白点头回应,二人交集不多,沈清澜随即收回目光,低头翻看账册。 二人对视时,君不白恍然记起与沈清澜的指腹婚约,心想这事还得尽早去娘那说一声,免得传到叶仙子耳中,旁生枝节。 谢湖生在一层楼东南角,左手旁是个江小鱼,江小鱼个子低矮,坐在长凳上勉强能够到桌面;谢湖生右手旁是个面庞黝黑的女子,渔家女子的朴素装饰,头顶一块品相不错的丝巾裹着秀发,女子眼神透着灵气,君不白猜测那便是谢湖生的心上人阿墨姑娘。 君不白走去东南角,乐呵道:“天下楼的饭菜可还合口?” 阿墨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贴近谢湖生,谢湖生和江小鱼都见过君不白,自然许多,手中竹筷未停。 谢湖生面不改色道:“比我家阿墨做的好吃。” 在外人面前诋毁自己,换来阿墨在他手臂重重拧下一圈。 君不白寻空位径直坐下,笑道:“这位就是阿墨姑娘?” 阿墨没学过礼节,坐正身子,微微点头示好,“洞庭湖,阿墨。” 君不白当即回道:“天下楼楼主,君不白。” 谢湖生和江小鱼自顾吃着,阿墨见有外人,不敢动筷,在桌下用鞋底拧在谢湖生鞋面上,让他为自己出面解围。 细微动作,尽收君不白眼中,笑盈盈道:“都是自己人,不用那般客气,尽管吃喝就是,若是不够,再喊伙计来上菜,谢湖主是天下楼三层楼贵客,酒钱菜钱天下楼不收的。” 谢湖生朝阿墨挑眉,得意道:“你看,我说过吧,随你怎么吃,他们不收钱的。” 阿墨犹豫片刻,身子扭捏,握起竹筷只在身前那盘菜中夹取,谢湖生将其他几盘菜朝她身前拨去,换来江小鱼一声抱怨。 阿墨姑娘第一次出门,还不算熟稔,君不白自知不能久呆,起身,边走边嘱咐道:“你们先吃,我去安排几间客房,你们这些日子便在天下楼安心住着。” 谢湖生摆手致谢,阿墨姑娘起身相送,江小鱼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人情世故与她无关。 君不白又回后院,唤负责天下楼洒扫浆洗的老妈妈来,在他居住的小院空出两件客房供谢湖生三人居住。 君不白叮嘱完老妈妈,途经厨房时,一眼瞧见灶膛前烧火的明月,明月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那般,耷拉着脑袋,双目无神,手上僵如傀儡,两侧脸颊蹭满锅底灰,惨不忍睹。 厨房有人催促快些烧火,明月起身出门抱柴,瞧见君不白,整个人委屈巴巴,险些要哭出声来。 一棍落花流水从厨房扫出,明月一脸惊恐,抱起一捆柴跑入厨房,费力拉动风箱,将灶膛的火烧得后劲十足。 那一棍落花流水,也让君不白心生胆怯,轻功掠过几堵墙,闪在金陵城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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