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漓从夙淳宫的寝殿中醒来,最初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又“死”了一次,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天旋地转,将不久前凡间离线的这段经历都忘记了,还以为自己又要去孽镜司“坐牢”了呢。 那地方不知道是用来审判前世冤孽的,还是用来折磨她的。 她刚想勾一个小鬼过来帮她洗漱更衣,忽然看到自己的身体若隐若现,呈半透明状,跟六百年前她从石棺中苏醒时的情形一样。 一股寒意袭来,夜漓瞬间清醒,全都想起来了。 本是鬼魂的她应该感觉不到寒冷的,但此时的她身上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温存。 “你醒了。”这时,洛梓弈从门外走进来,表情还是那么冰冷疏离。 “你回来了?”夜漓一惊,瞳孔震荡,连忙抓着他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西虞国发生的一切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他没事吧?”夜漓拉着洛梓弈问:“你告诉我啊,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洛梓弈一挥衣袖,甩开她,问:“你为什么要就我?” “啊?”夜漓想不通救他还要被问责? “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洛梓弈的眼眶红了,眉头微蹙,满脸怒容中带着一丝疯狂和落寞。 说实话夜漓也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怎么就会挡在了洛梓弈面前,仿佛这是身体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我我” 洛梓弈揽着夜漓的肩膀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一次你差点就魂飞魄散,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洛梓弈!”夜漓被他弄疼了,挣扎着想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你,你放开我。” 洛梓弈愣了愣,收手,冷笑:“拘魂咒,哼,你就这么想重新做人吗?!”他的眼底泛起一层雾气,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夜漓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他看在自己尽忠救了他的份上,能给她自由,她跪坐在床上求告:“洛梓弈,不,鬼王殿下,你放我回去看看好不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我只想确认他没事就好” 洛梓弈见她如此哀求自己,脸色越发阴沉,晦暗无光,冷冷地转身离开,走到寝殿门口,他停下脚步,侧过头道:“凡冥界诸鬼祟邪精,魑魅魍魉,现形者、惊人者、入梦者、通音者,夫律皆不可犯。” “今怀阴鬼主私入凡尘,实乃重罪,着,“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着押入鬼冥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夜漓心里一凉,这道命令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她回想起受训时的情境,鬼冥渊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能唤起你内心最深的绝望,仿佛将你所有的意志都吸干了一样,不少修为不济,定力差的使者无不当场奔溃坍塌。 现在洛梓弈居然要把她关到那种地方去。 夜漓知道这一次他是下了狠心的,任凭她再怎么乞求亦是无用。 她索性不再求他,瘫坐在床上,侧目斜视,平静中带着一点哀怨:“洛梓弈。” “我不是君瑶。” 夜漓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楚了,君瑶已经死了,我不是她的代替品。” “你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洛梓弈始终背对着她,什么也没说,肩膀却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夜漓知道失去爱人的痛苦,声音软下来:“还记得百年之前,我在千阙阁的广露台上同你喝酒,喝到尽兴处,我问你,若投胎转世,下辈子还想做人吗,你说不想,做人太苦了,你活着的时候世间就不太平,世道艰,乱世苦,你不愿再被红尘裹挟了。” “可你知道吗,苦的不是乱世,而是乱世之中,轻若草芥、风雨飘摇的人,洛梓弈,你乃一界之主,当有怜悯之心,此间的事还未了,我不能一走了之” 可惜不管夜漓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让洛梓弈回心转意。 千阙阁中也依旧灯红酒绿,日夜笙歌。 晏姬听说鬼王带着夜漓回来闭关了三日,终于把夜漓那稀碎的不成形的魂魄给拼了起来,但没过多久,又将夜漓下狱,自己则整日饮酒,醉生梦死。 她匆匆赶来千阙阁。 鬼侍们替她开了门,晏姬一眼就看到趴在鬼王座上东倒西歪的洛梓弈。 晏姬心头一紧。 尽管她担心洛梓弈,她知道自己不是夜漓,在此处没有特权,所以并未坏了规矩,依旧躬身行礼:“见过鬼王殿下。” 洛梓弈没有应声,提着酒壶,继续给自己灌酒。 晏姬又说:“属下听闻殿下将夜漓将,将怀阴大人打入鬼冥渊大牢,那里地处冷僻,环境恶劣至极,关的都是些极恶极恶的邪灵,其中大多曾是地狱之主的手下,怀阴大人的魂魄刚刚复原,殿下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洛梓弈坐起来,光着的右脚踩在鬼王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晏姬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洛梓弈生性喜怒无常,脾气更是瞬息万变,欢喜时倚门而歌,生气时暴怒发狂,这么多年了,她始终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今天的洛梓弈尤其反常。 “我没想到你会来为夜漓求情,晏姬,我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过了一会儿,洛梓弈终于开口。 这本是晏姬心中所想,没想到话反被他说去了。 晏姬心中一动,不露声色道:“殿下此言何意?” 洛梓弈将一卷文书扔到她面前,冷笑:“你是看她被我救回来了,没有死透,不如你的意了是吗?” 那文书是孽镜司断案所用卷轴,是那日夜漓发脾气撂挑子时,晏姬递给她的那一卷,文书所撰的,正是武陵源玄宗数十名弟子莫名惨死,行凶者疑为二弟子鹤青的案子。 晏姬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属下不明白,这卷轴,有什么问题吗?” “够了,晏姬,在我面前你还要装神弄鬼吗?!你敢说这卷轴不是你故意给她,诱她去凡间的?” 晏姬倒是很冷静,不慌不忙地说:“鬼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怀阴大人位高权重,她硬要离开,还让我们瞒着您,属下,属下实在是无法阻止。” 洛梓弈仰天大笑,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倒入口中:“好一个无法阻止。”他又将一块木牌摔在地上。 那木牌乃是酆都山的黎阴槐木所制,那槐木质地奇特,坚硬如铁,高温不融,用往生崖下的岩浆反复冶炼,刻了字,再拿黄泉水淬了火,锻造而得,上面刻的是神无令三个大字。 这是神无时代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因无危无害,冥界的大鬼小鬼们往返阴阳两界也确实需要凭证,所以洛梓弈没有将其废除,沿用至今。 此神无令的旁边红印小篆刻着两个字:晏姬。 洛梓弈神色凌然,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晏姬望着地上的神无令,目光死一般的沉寂。 “骨生花是你渡回来的,在你御下,别告诉我,是她偷拿了你的令牌,我想她应该还没有这个本事,还有阴玉的所在,她又是如何得知?”洛梓弈附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晏姬:“骨生花就是个疯子,她根本不可能计划这一切,是你,是你利用了她的执念。” 一切既已说开,晏姬反倒坦然了,言笑晏晏:“是属下让她去凡间的又如何,属下不过是见怀阴大人久去未归,心中不安,才让她帮助怀阴大人的,谁知她竟欺上瞒下,枉顾律法。” “冥界鬼众往来阳界侵害生民者,处斩,她是死有余辜”她故意提点洛梓弈:“属下的本意,也是怕怀阴大人与那凡人牵扯过多,万劫不复啊。” 洛梓弈轻吁一口气,寒声道:“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你竟这么恨夜漓。” “什么?”晏姬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为什么?”洛梓弈问她。 晏姬不答。 他又说:“你知道她一定会为了那个男人背弃冥界,背叛我,她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她回来,身为鬼主,不听召唤在凡间逗留也是重罪,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恨她,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晏姬轻声一笑:“鬼王殿下的话属下是真的听不明白,怀阴大人的魂术乃是属下启蒙的,属下自问一直以来都是悉心教导,从未有所保留,不知殿下为何会怀疑我要害她?” 洛梓弈扯了扯嘴角,随即变脸,脸色阴沉地可怕,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降至冰点。 “罢了,你既为她求情,这么心疼她,就陪她一起去吧。” 鬼冥渊是黄泉边上一处深险的峡谷,悬崖绝壁,地势险要。 五千年前,洛梓弈将神无及其部下逼至此处,做最后的绝杀,一时除不掉的就全部封印起来,囚禁在这里。 因此,残存的怨灵幽魂常年在鬼冥渊盘旋,阴气聚集,比其他地方都要深重,这里险径崎岖万丈深,幽冥之音不绝于耳,时而凄凄泣泣,时而鬼哭狼嚎,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夜漓蜷缩在漆黑阴冷的牢笼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鬼冥渊这个地方真是鬼都不来。 它仿佛能吸干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剩下的便只能是邪念了。 而当内心最邪恶的角落被剖开,里面是带着血的丑陋和不堪。 半梦半醒间,隔壁传来铁链的声响,那一声声“叮铃”响在夜漓心头。 “谁?”夜漓惊醒,侧耳倾听,待鬼差们走后,警惕地问了一声。 “是我。”晏姬的声音传来。 “晏姬?”夜漓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洛梓弈把你关进来的?怎么?你也得罪他了?” 这话夜漓说出来,自己都不信,放眼整个冥界,可能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为害怕洛梓弈的力量才臣服的,一小部分是出于对他的钦佩。 而晏姬却是真正将他当成信仰来供奉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劝他放你出去就但你也别怪殿下。” 夜漓忿然:“他恨我就恨我,为什么要迁怒旁人?” 此时的夜漓还被蒙在鼓里,对晏姬的愚忠深信不疑,连忙问道:“西虞国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派新的使者接手?” “你放心,已经派出不少使者去收拾烂摊子了,我也让麟飞和猿生一有什么消息,就立刻传回来,但是情况不是太好。”晏姬语气犹疑,待说不说,让夜漓越发担忧。 “你魂魄离体之后,殿下暴怒,当即对骨生花下了杀手,无奈她操控的人魈太多,一波接着一波前赴后继,殿下救你心切,匆匆赶回冥界,也就没能” 夜漓跳起来跑到栅栏边上,激动道:“你是说洛梓弈让那些东西留在凡间没管?” “他也是为了赶回来救你啊,你知不知道你的情况很糟,比六百年前还要糟简直九死一生” 夜漓哪里顾得上这些:“那阴玉呢?也没收回来?” 墙那边的晏姬沉默。 “那当时在场的岂不都难逃一死!” 晏姬安抚她:“先别急,本来一场浩劫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听说那天有青龙现身和一个手持一柄红剑的女子,救了走了观里的大部分人。” 是竹七和时英,夜漓略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赶回来了。 “那他怎么样了?”夜漓终于问了心底最关切的问题。 晏姬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虽然暂时得救,却深受重伤,外加外加蛊毒折磨,恐怕” “恐怕怎么样?!”夜漓的心提了起来。 “恐怕命不久矣。” 夜漓跌坐在地上,一种无助的绝望涌起,像是蠕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夜漓喃喃。 “夜漓” “我要去救他!”夜漓吼道。 晏姬说:“鬼冥渊的结界是鬼王殿下亲自布下的,别说你破不了这里的禁制,就算破了,外面还有重重御守,你的魂力没有完全恢复,你要怎么离开?”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夜漓拍着栅栏:“我要见洛梓弈,我要见洛梓弈,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一个长着猪头,喘着粗气的鬼差走进来,似是被夜漓扰了清梦,喝道:“吵什么吵?被关在这里的都是重犯,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吗?还想鬼王殿下亲自来此见你?呸,晦气!” 夜漓冷声道:“我要见洛梓弈,快去通报,不然小心你的猪脑袋!”气势强于其百倍。 这鬼差前世是个屠夫,因造了太多杀孽,被猪灵缠身而死,死后就是一副猪头猪脑的样子,最恨别人提及此事,提起手中的刀敲打栅栏,哐哐作响。 “鬼王殿下的名讳是你能提及的吗?再闹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剜心抽肠伺候!”猪头鬼差满脸油腻,说话还喷着一股子腥气,让人作呕。 这时,晏姬开口了:“这位可是鬼王殿下新封的怀阴鬼主,说话好歹恭敬些。” 猪头鬼差就算不认得夜漓,也不会不认得晏姬,这位冷面妖狐,可是从冥界的混沌时期就跟随洛梓弈身边了,她与后来被封为绝阴鬼玄烨乃是他的左膀右臂,洛梓弈所到之处,光霞电掣,流火万里,恶鬼邪祟无所遁形。 鬼冥渊一战,晏姬手持双刺,面颊上长出白毛,九尾全开,与绮罗鬼大战四天三夜,终于将她击败,还把她的脑袋踩在脚底下,就因为她曾对洛梓奕出言不逊。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附近一带鬼众都被震慑到了,纷纷缴械投降,俯首称臣,自此地狱之主神无彻底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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