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大祁上上下下都热热闹闹的,宫中惯例宴请百官,百官又携家眷,人影幢幢,给这威严、高高在上的皇宫添了几丝烟火气。 这百官齐聚的宫宴,闻松一个无名小卒自然是无法参加。 他也乐得自在,经昨天一役,巴不得找机会能私下透透气。闻松向无垢求了宫牌,一早就出了宫,到了阿茶的医馆。 这个地址还是阿茶上次告诉他的。 今儿个是中秋,医馆捉药的药童都已经归家团圆,只有阿茶一人在忙碌。好在,只有几个零星的病人。 闻松也不急,就站在门外等着。 直到一名男子出现在他视线内。 男子身穿长袍,手里提着食盒,一脸局促,局促之中又带着欣喜和期待。 闻松只觉得这表情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过。 男子在医馆门口徘徊许久,看了几眼同样站在门口的闻松,心中疑虑,悄悄地观察着他。 直到医馆内最后一位病人出来,闻松才举步进了医馆。 不料那名男子速度更快。 “阿茶姑娘。”他热情地叫唤。 闻松眉心蹙起,刚要说话,就听阿茶问男子,“怎么又来了?” 又? 闻松打量着两人的互动,看上去确实相熟。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当他发觉阿茶竟然一眼也不看他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更甚。 “我给你带了月饼”,男子回应。 闻松闻言,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心下懊恼。 阿茶愣了会儿,才点头微笑,“齐大哥,这谢礼,我就收下了。” 齐大哥? 叫得倒是亲切,闻松心里酸酸地想。 那被唤作齐大哥的男子有些紧张地道:“阿茶姑娘……这不是谢礼……我是想……” 观察着齐姓男子动作的闻松终于知这男子的表情为何眼熟了。 无垢面对南胥,便是这番表情,小心翼翼又大胆试探。 阿茶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齐大哥……” 本来语气冷冰如山间积雪的阿茶此刻轻言细语,如溪水潺潺,清冽却动听。 “齐大哥,人心最难把控。就像重楼与龙葵皆有清热解毒之效,若是用药可二择其一,阿茶永远偏爱龙葵。这样的选择与重楼的好坏无关……喜好这件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阿茶顿了顿,小声问道:“齐大哥,阿茶可说清楚了?你……可明白?” 阿茶一番拒绝的话说得都很温柔,与往日的她很不一样。 她像是怕伤了对方的心。 连在一旁的闻松都有些沉浸在了这温柔里,但他很快就回神,意识到阿茶拒绝了这位“齐大哥”,心中难免欣喜。 齐大哥听完苦笑,“你话说得这般明白,我若是不明白,只怕要笑我傻,嫌我烦了。” 阿茶听完,缓缓呼出一口气,“怎会?齐大哥这颗心,阿茶很是感激,自当珍之重之。正是如此,话才更应该说清楚,以免误了你的良缘。” 齐大哥叹气,“但愿我还能有良缘吧。” “一定会有的。”阿茶说完,又看了一眼食盒,“这月饼,你拿回去吧?” 齐大哥摇了摇头,“是谢礼,谢谢你医好了家母。” 他改了送礼的理由。 阿茶也就不再推脱。 待男子走后,目睹这一切的闻松才缓缓上前。 “你喜欢龙葵?”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阿茶收拾台面的素手一顿,“嗯。” “龙葵苦吗?”闻松继续问。 阿茶继续收拾着,闻松也上手帮忙,不多时,整个药店恢复干净和整洁。 阿茶双手互相拍了拍,拍掉了手上的灰,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然后转身,掀开药柜旁边的门帘,往后院走。 闻松也跟了过去。 后院有一缸清水。 阿茶将帕子递给闻松,闻松接过。 阿茶俯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冲了手,再伸出沾着水珠的削葱般的手。 闻松低头看着那似在邀请的手,顿了一瞬,紧接着,就将帕子递给了她。 阿茶擦干手,让开了位置 闻松会意,上前效仿。 在闻松洗手的当口,阿茶回答了闻松的问题,“《唐本草》记载,味苦。” 闻松洗完手,从阿茶手中接过帕子,直起身,“《纲目》载,味苦微甘。” 从那半个月的相处中,阿茶早已知道闻松博览群书,今日听他如数家珍,也不诧异。 “阿茶觉得呢?龙葵苦吗?” 阿茶想了想,回答:“酸酸甜甜。” 就像他方才的心情。闻松从心底漾出一抹微笑,“龙葵被民间称作苦菜。阿茶可知,荼也是一种苦菜?” 阿茶垂着眼帘,低眸看着缸中清水,轻挑了一下秀眉。 闻松这是在明知故问。 “荼”是她的真名,她当然知晓。 “闻松看书上说,龙葵的花为白色。正巧,荼也可代称茅草之白花。” 他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儿。 阿茶仍旧垂眸,试图忽略不正常的心跳,“你绕这么大一个弯,想说什么?” “阿茶偏爱龙葵,而闻松,偏爱荼。” 闻松是何等的聪明,若是之前因经验不足而无法察觉自己的内心,今日看了“齐大哥”与阿茶的这一出,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他在阿茶拒绝了男子的那一刻,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懂了自己为何不悦又为何欣喜。 阿茶以有相似功效的重楼和龙葵为例,那么他便以有相同特点的龙葵与荼为例。 阿茶是为了拒绝齐大哥,而他是表达对阿茶的心悦之情。 阿茶没有回话,她只低着头,黑衣白颈,给她本来有些淡漠的气质添上了一抹娇柔。 娇柔如荼。 闻松低下头,看着她白嫩的脖颈,低声问:“何故不看我?” 阿茶低声答:“不敢看。” “为何?” “怕你知晓我心。” 闻松粲然一笑,“若不看我,怎知我心?” 原是一出两情相悦的佳话。 中秋佳节,月上柳梢,成人之美。 …… 两人相偕回到阿茶家中,吃完闻松做的饭菜后,便一前一后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望着月色,闲谈起来。 闻松与阿茶都不是腻歪的人,谈着谈着,那点旖旎和柔情渐渐消散在风中。 “皇长女是不是身体欠佳?” 两人又谈回了朝局。 阿茶看了一眼闻松,不知他是从何处猜到的,她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闻松垂首沉默着。 这是他面圣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若只是在昭阳与无垢之间二择其一,他能理解圣上选无垢的原由,不是因为无垢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昭阳不懂圣心圣意。 像他之前分析的,昭阳有如今的口碑和成就,与世家密不可分。闻松只是不知道,昭阳和世家究竟亲近到了何种程度。 连他一个外人都能看懂的事,在位二十二年的帝王只会更懂。 那次面圣,圣上默认了他所说的一切,也提到了他写的文章,就证明,裴光济是赞同他的想法的——世家才是大祁的祸端。 既然天子是这样想,那他就不可能将皇位传到一个与世家明里暗里合作的人手里。 昭阳出局,是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一旦立储的人选加进了晏安,他就不知圣上为何如此选择了。 晏安无疑是优秀的,曾深得先帝喜爱,跟世家走得也不近,对于圣上而言,实在是最佳人选。 他也曾听无垢说过,圣上虽然宠爱无垢,但是晏安才是三个女儿之中同她们父皇最亲近的。 既然如此,圣上不选择晏安的原因,只剩下身体的缘故了。 晏安的身体恐怕不适合为帝,或者说,不能为帝。 “南家也知道?” 这恐怕也是南家不考虑晏安的原因。 “大祁望族的几个当权者,都知道一些。” 阿茶据实以告。 闻松就此打住了想要继续探究的想法,毕竟有关皇女私隐。 他转移了话题,听阿茶说些关于医馆的趣闻。 聊着聊着,已经到了回宫的时辰。 “阿茶?”闻松唤她。 “嗯?” “我就是想再听一听的你的声音。” 阿茶弯着眉眼,“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闻松也笑,“我不知道。” “白金换得青松树,君既先栽我不栽。幸有西风易凭仗,夜深偷送好声来。” 晚风轻拂,阿茶轻吟此诗。 月色之下,闻松低眉浅笑。 闻松悸动着,怀着一颗充满爱意的心,回到了宫中。 他未曾料到,错过的这场宫宴,使大祁风雨欲来,即将迎来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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