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政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豹子头林冲在酸枣门外的大相国寺菜园子遇到花和尚鲁智深,二人结拜为异性兄弟。结拜已罢,各自吃了几杯,只听树上老鸦哇哇乱叫,伴着星星点点粪便落下树来。 智深心道:“乌鸦纷扬,惹来灾殃。不知谁要倒霉了!” 旁边的一众破落户各自吐了一口唾沫,用指节叩着牙齿,齐声说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 智深看了他们举动,觉得奇怪,问道:“什么赤口白舌,还上天入地,你们捣什么鸟乱?” “大师有所不知。老鸦叫,怕有口舌之争。我们祷告一下,不让霉头落到自己身上。” 智深道:“竟然还有这个说法,洒家在关西时未曾听过。不过的确有些吵闹。” 有那破落户的头儿,‘过街老鼠’张达说道:“墙角这枯树上的老鸦巢是新添的,前些日子还没有。师傅嫌吵闹,我拿个梯子上去拆了那巢便是。” 智深与林冲抬头看,果然枯树上一个老鸦巢。 众人道:“拆了,拆了,拿梯子上去拆了,耳根清净,还省得到处是老鸦粪,脏了衣服。” 有一个破落户,名唤‘青草蛇’李虬的说道:“用什么梯子,我一纵身就能爬上去。”那李虬牛皮吹得响,手脚却无力。他爬了半天,最终只爬到一半就滑下来,惹得一众泼皮大笑。 张达笑道:“果然是牛尿泡做气球——吹出来的,你怎么不直接把这树吹倒!” 智深道:“拆了这巢有什么用,那老鸦不会再搭么?倒不如将这树拔去,岂不斩草除根!” 他酒兴正发,看了一看,走到树前,拍了两下,又用肩靠了一靠,那枯树晃了几晃。智深大喝一声,好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上,那树枝乱晃,枝条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许多细小枯枝落了下来。 智深心中盘算了一回,把僧衣脱了,系在树上,用右手向下,倒伏着身子,用左手拔住上截,把腰一沉,略一发力,那树隐有松动。 一个破落户忽的笑的打滚:“师父,你莫不是吃醉了,真要拔这树?真是笑死我了。” 智深听了,也不反驳,大喝一声,脚、腿、腰、背、腹、胸、肩、臂、手,全身一齐发力,只见他五指深入树身,条条腱子肉隆起,皮肤紧绷,身上热气腾腾,那片花绣好似活过来一般,竟将那株枯树带根拔起。 那青草蛇李虬看的呆了,大叫一声,蹲到一边浇菜园的粪坑旁出恭,却是唬出屎来。 其余众破落户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哈哈大笑,把树往坑中一扔,复与林冲饮酒。 又饮几杯,只见女使锦儿提着裙子慌里慌张跑来,红着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快点来!出事了!” 林冲问道:“莫要慌,出了什么事?” “娘子在庙中被人拦住了!” 智深听了,连忙问道:“在庙什么地方?” 锦儿道:“刚才正要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臭不要脸的泼皮流氓。那人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她下来,纠缠不停!” 林冲怕智深跟去坏事,慌忙道:“回头再来与师兄相会,我先走了,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跳过墙缺,和锦儿径直奔五岳庙里来。待来到五岳楼前,只见好几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处。 楼梯上一个人独自背立着,伸手把林冲娘子拦住,油腔滑调道:“小娘子,到楼上去,我有话和你说。” 林冲妻子张贞娘涨红了脸,胸脯一鼓一鼓的,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你调戏良家女子,是何道理!”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人肩膀扳过来,果然是高太尉螟蛉义子高世德。林冲眨眨环眼,喝道:“调戏良人妻子,该当何罪!”他作势挥拳就打,却迟迟不下。 众多帮闲见起了争斗,一齐围过来解劝:“教头休怪,大水淹了龙王庙,衙内不认得是你家娘子,多有得罪。” 林冲假做怒气未消,一双环眼往死里盯着高衙内。虽是做戏,也让高衙内心里略寒。众闲汉劝罢林冲,和高世德出庙骑马走了。 林冲引着妻子并使女锦儿转出廊下,只见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张达、李虬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冲进五岳庙来。 林冲见了,生怕被这莽和尚坏了自己和高世德的谋划,急忙叫道:“师兄,去哪里?” 智深道:“我来帮你打架!” 林冲道:“那人是殿帅府高太尉的干衙内,不认得荆妇。我本要痛打那厮一顿,只怕太尉面上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权且忍气吞声,让他这一次。” 智深醉道:“你个怂货怕他本管高太尉,酒家怕他什么球!我若撞见那鸟贼,定教他吃酒家三百禅杖!” 林冲见智深怒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我一时被他手下那帮人扯住了,只得饶了他。” 智深醉道:“洒家一个和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要是再有事,你就来唤洒家去打架!看洒家打不死他!”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他道:“师父,我们且去,来日方长,回头再和那‘高缺德’计较。” 智深提着禅杖对张贞娘行了一礼,道:“大嫂休怪,莫要笑话。大哥,明日再来相会。” 智深别了林冲,和一众破落户去了。林冲领了张贞娘并锦儿回家。张贞娘心中惊吓不已,满脸仍是凄惶。林冲见事情顺利,脸上是愤愤不平,心中是暗暗高兴。 过了两日,这日已牌时,林冲正在家中闲坐,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林教头在家么?”是林冲好友陆谦——却是在太尉府做虞侯——来访。 林冲出来见是陆虞侯,慌忙出来迎接:“哪阵风把陆兄吹来了,有事?” 陆谦道:“没什么事。有些日子不见,特来探望,林兄怎么这几日连门都不出了?” 林冲道:“心里烦闷,不想出门。” 陆谦笑道:“一醉解千愁,林兄到我家吃几杯解闷。” 林冲看看日头,时日尚早,道:“不着急,先喝几杯茶再去。我这有一个徒弟送的上好团茶。” 两个喝了茶,准备起身。 陆虞候冲着楼上道:“阿嫂,林兄到我家吃几杯,晚些回来。”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吃些酒,早些归来。”林冲不答话,略一抬手就跟着陆虞候走了。 二人出门来,陆虞侯拉着林冲在街上闲走。他引着林冲越走越远,到了天汉桥。 陆虞候道:“林兄,这里回我家太远,大嫂让你早些回家,不如今日铺张一把,请林兄在这天汉楼里吃两杯。” 林冲道:“叫陆兄破费。” 两个人上到天汉楼内,占个阁儿,叫茶饭酒食博士上了两瓶上色好酒和几样稀奇果子。 茶饭酒食博士陪着笑道:“上下可要人陪吃酒?本楼新驻场的名妓王美娘,陪宴一场只要十贯钱。” 陆虞候道:“罢了,罢了,收起你这套做派,我们可没心思做那穷酸措大的勾当。” “也有便宜的,歌女唱个曲,五文钱就行。”茶饭酒食博士仍不死心。 “不是价钱的事,实在听不得歌女咿咿呀呀,放心,少不了你的赏钱。”陆虞候摆摆手,打发走那博士。 林冲吃了半盏酒,对陆虞候半开玩笑半吐露真心道:“日后等我发了迹,在孙羊正店包一场,专请陆兄。”孙羊正店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卖酒正店,名妓如云,在那里包一场,光有钱都不行,还得有势力。 “呵呵,你怎么这就醉了?为何不请我去樊楼——吹牛也要吹个大的。”陆虞候取笑道。樊楼是天子出没的地方,有钱有势也不敢去。 林冲哈哈一笑,换了话头,心中却暗暗道:“等我建功立业,樊楼又有何去不得!” 二人边吃边说闲话。 席间见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问道:“林兄何故叹气?出了什么事?有小弟可以帮忙的么?”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眼人,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闲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但任谁拍马也赶不上林兄。新来的太尉也高看你一眼,却是受谁的气?” 林冲掐头去尾,只把那日高衙内在五岳庙调戏林娘子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别的都隐瞒了。 陆虞候道:“阿嫂平日少出门,想来高衙内不认得她,多半是误会了,林兄不要放在心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高衙内既然已知道了,没有再来调戏他父亲下属妻子的道理。来来来,吃酒。” 林冲一口气吃了八九杯酒,小腹隐隐有些涨,起身道:“陆兄自己吃几杯,我去净了手来。” 林冲下了楼,出酒楼门,在东小巷内一间茅厕净了手。他回身转出巷口上楼,只见女使锦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道:“官……官人,叫我找的……好苦!原来在这里!” 林冲带着醉意道:“找我做什么,我又没吃多,待会就回家。”说着他在锦儿臀间拧了一把,小声调笑道:“果然是春天到了,回去洗干净等我。” “官人,不要开玩笑。出……出事了!” “有话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急急忙忙跑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的邻居。你家教头和陆虞候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昏倒了!”我便叫娘子赶紧去看。娘子听了,连忙求隔壁王婆帮忙看家,叫我一起跟那汉子去。我们一直到走到太尉府前巷里一户人家,上到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却不见官人。我们正要下楼,只见前日在五岳庙里那人出来道:“娘子请坐,你丈夫来也。”我见不是头,慌忙下楼,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大叫:“杀人了!”我在附近找不着官人,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天汉楼前路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在那里吃酒。”因此才找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听锦儿说罢,假做吃了一惊,回头怒骂陆谦:“你这厮做出来的肮脏事,回头再来和你算账。”他顾不上锦儿,只三步并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楼梯上,把住楼门,挡住去路。 只听得张贞娘叫道:“清平世界,为什么把我良家女子关在这里!” 接着听得高衙内道:“贞娘,可怜可怜我!我这番热心好意,你便是铁石心肠,也该暖化了!”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贞娘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抢门。 高衙内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窜到楼上,寻不见高衙内,见贞娘衣群散乱,头面不整,不由有些心虚。他生怕高世德来个假戏真做,劈头问道:“不曾被这厮玷污了?” 贞娘登时就红了眼圈,带着哭腔委屈道:“不曾。” 林冲顺手把陆虞候家中物事打得粉碎,带娘子下楼。 到大门外看时,两边邻舍都紧紧地关着门,林冲高声道:“陆谦,辱我太甚,莫怪我心狠手辣!” 锦儿这时正好赶到,三个人一起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林冲心想做戏要做足,便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奔到天汉楼前去寻陆虞候,却不见了;再回到他家门前等了一了晚上,都不见陆虞候回家,林冲这才怏怏的回去。 娘子劝他道:“我又不是被陆谦骗了,你不要胡来!” 林冲心想,我若不如此如何瞒的过人,嘴上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陆谦那畜生上赶着跟我称兄称弟,暗地里却骗我——现如今你也来骗我!别说他一个芥子般的虞候,我只怕见不着高衙内,定要他好看!” 张贞娘苦劝,哪里肯放他出门。 陆虞候受了这无妄之灾,摸不着什么头脑:他只知高衙内遣他请林冲吃酒,哪里知道高衙内还要在他家里行这事,只得暗叫倒霉。因怕林冲报复,他只好躲在太尉府内,不敢回家。 林冲一连等了三日,都未见到陆谦。太尉府里众人见林冲面色不好,整日阴沉个脸,都不敢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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