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朱武几个人闷闷不乐下得山来,行到华山脚下一个山坳,看到山坳里有个刚落成的新道观,名叫“集灵宫。”华山山险路陡,朱武走得脚软,看那道观门旁有几个大好青石,便坐在石头上歇脚。 朱武看着观门两侧的楹联,心中默念道:“紫气满前程,从函谷关来,闻道者非徒尹喜;丹经流妙说,上太华山去,尽头处乃号天尊。” “非徒尹喜,非徒尹喜。”触动心事,朱武不由喃喃发出了声。 正在这时,有个道童“咯吱”一声开了观门,在道观门外影壁墙上贴了个告示,几人围过去看。 原来蓟州有个罗真人,是个真修道的,因为见不得有志学道之人因没钱学不了道,特派大徒弟公孙胜来少华山代师收徒,免费传道。 陈达几人见了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朱武虽是疑心,但不好泼陈达的冷水,便一起去观内拜见公孙胜。 这道观建在山坳里,看上去不显眼,里面却比朱武想象的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都不缺。观主公孙胜,祖籍河北蓟州府,自幼好习枪棒,精通多般技击之法,江湖人称公孙胜大郎。蓟州处于辽宋交界,胡汉杂居,因此公孙胜懂些辽话,在辽地也有些名声。后来他随拜罗真人为师,学得道术,江湖上都称他作“入云龙”。 公孙胜见告示刚贴出去,就有人前来学道,所谓‘开门红’,很是高兴,亲自到殿门口迎接。 正互相客套间,一阵恶风吹来,朱武听得叮当乱响,却是公孙胜道袍被吹起,露出里面捆着的一根腰带,腰带上挂了一圈木做的咒牌。咒牌互相撞击,发生声音。那些咒牌上面都写了字,有“刀兵辟易”、“流水辟易”、“炎火辟易”、“病灾辟易”……,大概人有多少种死法,他身上就有多少块辟邪咒牌。 公孙胜脸上现出一丝孺慕之情,笑道:“贫道来此代师收徒,远离乡土,家中老母放心不下,求师傅赐下这些咒牌,以保平安。” 朱武等人想笑也不敢笑,都憋住了。罗真人收徒讲究有教无类,入门很容易,公孙胜与诸人聊了片刻,见他们不像是性情极其败坏的,便引了几人在大殿罗真人一张画像前拜了几拜,各上了三柱香,就算替罗真人将朱武等人收入门墙了。 行礼已毕,公孙胜理了理思绪,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朗声说道:“本门道术师承晋时抱朴子一脉,修道不能遁隐山林,仅仅自己清修,而是要建功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做到立时济世,又得超凡入圣。” 这几句话只听得陈达等人如云雾里,唯独朱武若有所思,公孙胜便知这个人是有悟性的。他暗中点点头,对着朱武道:“保德致长生,治世致太平,这才是最大的道。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不知你几人各想修什么道?”他边说边扫视了诸人一眼。 朱武道:“我愿修三军之道。”陈达跟定了朱武,也修三军之道,其余几人胡乱说了。公孙胜各自传了一卷手抄的道书。几人从此在集灵宫随公孙胜学道。 罗真人名叫罗澄,是那时一个大家,儒道双修,博古通今,天文地理、阴阳纵横、军阵技击、乃至诸般百工技艺都有涉及。公孙胜是他开山大弟子,学了许多本领。眼下朱武随他学道,非止道术,其余杂学也都有所进益。 不觉时光过得飞快,过了些时日,正值满月,朱武与公孙胜在院中赏月说话。 眼见太阴星升起,朱武问公孙胜道:“师兄,到底什么是阴阳?道书上说了一大堆,虽然我都记下了,但还是觉得无法学以致用。” “先说说你觉得什么是阴阳?” 朱武低头想了想,说道:“世间万物都有阴阳两个内在,互相对立,诸如上与下、天与地、动与静、升与降、律与吕、奇与偶、动与静、开与合、死与生。然而这两个内在又互相依存,没办法脱离对方而存在,如没有上也就无所谓下,没有死也就无所谓生。” “知道了阴阳,想要学以致用,就是调理阴阳。” “损其有余,补其不足。然而难的却是在调理阴阳之先,需要分辨真正的阴阳。” “如何分辨?” “我一点愚见,却是近日有感而发。人明面上的欲望,诸如肚子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这些天经地义的事,就是阳。诸如饥民造反,人们大多怪罪官府赈灾不利,对那些饥民反倒多多少少有几分同情。至于阴,我认为是私下的欲望,比如也是大灾粮荒,除了充饥之外,是人都想吃的好,吃的饱。若是因为这个去抢别人的吃食,就是强盗。这些强盗会说自己不抢就要饿死了,所以才抢。那么分辨出真正的阴阳,才能有效的应对,对于真正的饥民,要抚大于剿,对于强盗,要剿大于抚。” 朱武说道:“是这个道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还与时势有关:如果换成丰年,吃的好,吃的饱,又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这是阳。要鼓励耕作,要奖勤。仅求充饥,多半是懒汉所为,要罚懒。”公孙胜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是我近日的心得,也不知道对错,师弟听听就罢了。” 朱武正想说话,忽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接着有道童慌里慌张来报,大队官兵围了集灵宫,直喊抓反贼。 公孙胜大惊,跳起来道:“师弟且与我去看”。 原来罗真人道术精深、学问高明,却多少有点儿不通世务和时务。他本想亲自到这免费传道,然而自己不赚钱不要紧,却断了华山上各道观的大半财路。公孙胜行走江湖多年,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拦阻罗真人不住,只得退而求其次,恳请自己来此替师传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收钱传道的道士们被公孙胜断了财路,就像死了老子娘一样,岂有不怒的?一开始只是些无赖混混前来滋事,都被公孙胜打了出去。山上那些道观见状,不得不放下门户之见,聚集在一起,商议半天,凑了钱给玉泉院太虚子,由他牵头找了华阴县的官兵趁夜里四下围了集灵宫。 公孙胜开得门来,本想问问官兵来意。没成想门一开,官兵直接杀了进来,逢人就杀,见人就砍。官兵势大,一时无法抵挡,公孙胜拉了朱武便往后殿跑,待跑到后殿,集灵宫前面已是火起。等朱武叫醒陈达等人,火光已照亮了半个夜空。 公孙胜虽然怕死,却是个有担当的,见道观前面火光明亮,人多音杂,叫道:“你们从后门走。”说完左手拿了条短棒,右手提着剑,就往前门冲。 朱武急忙拉住公孙胜道:“万万不可,要走后门就一起走。” 公孙胜回头道:“一起走便一个都走不脱,我去前头拦一拦。” 朱武只拉住公孙胜不放,公孙胜用力挣开朱武,拍拍腰间,只拍的咒牌啪啪作响,道:“放心,我有师尊庇佑,一定不会有事。” 眼看公孙胜就要去了,朱武大叫一声:“师兄!”竟是噎住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哽咽流泪道:“师兄,不要去……” 公孙胜转身微微一笑,大叫:“师弟保重!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这边陈达拖了朱武,便往后门走。朱武只得眼睁睁看公孙胜去了。如公孙胜所料,对付一个道观用不上什么兵法,道观后的官兵的确不多。朱武拿了双刀,陈达提了钢枪,两个人带头冲杀,犹如蛟龙出海一般,只杀的昏天暗地。其余几人边打边逃,俱都失散了,也不知是被官兵砍死,还是趁夜逃脱了,只剩下朱武和陈达二人还在一起。 两人见官兵有马,便离了路,往山上直线跑,后面有近百官兵沿着盘山山路骑马追杀。二人虽然抄了近道,还是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才拉下追兵三百步远。 且说那些官兵见二人精通技击,不由有些胆怯,速度越来越慢。带头的是华阴县一个姓李的马军都头,他给官兵鼓劲道:“这两个人武艺高,定是贼首。知县大人可是出了好花红,咱们人多势众,又是马上打步下,擒住那两个首领,每人少说也分得十几贯,看在银钱的面上,大伙都打起精神来。” 有个公人道:“李都头,那两人太能跑,又没受伤,上山不比我们骑马慢,这能追的上吗?” “你等不知,这条路是去少华山的路,少华山三面绝壁,他们无处可逃,正好被我等瓮中捉鳖,走不了他们。” 那伙官兵听了,眼光火热,看朱武陈达不是两个人,而是长了腿的银子,紧追不舍。 少华山与西岳华山峰势相连,遥遥相对,并称“二华”,但比华山略低,因此名做少华山,又名小华山,隋末瓦岗寨的绿林好汉王伯当曾在此聚义。 这少华山形如簸箕,朱武陈达不识路,正沿着簸箕口跑进来,所以那华阴县的李都头才说瓮中捉鳖。此时天已大亮,眼见前头远处三面都是大山绝壁,再无去路,背后又有追兵,二人只道苦也,但捱得一步算一步,两人还是往前玩了命的往山上爬。 山越爬越陡,快到山顶时,有个山嘴像个小瓶口,二人穿过山嘴,忽然看到一片平地,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那片平地甚阔,上面青草茂盛,有数百匹马正在吃草,再远一些有十来个草棚,想是放牧人搭建用来遮风挡雨。远远望去,隐隐有人活动。 朱武见不远处有个草甸子,草木甚深,有半人来高,便拉了陈达趴进去。陈达已是力乏致极,一进去便仰天倒下,只会喘气。朱武还行有余力,用双刀割了几束长蒿草,绑在身上,也让陈达绑了,又编了两个草帽戴在头上。 就在这时,李都头带领官军也到了,他留下一个十将带了七八个人守住山嘴,带着其余人一字排开,每两人隔了十几丈,慢慢搜寻。 陈达见他们寻来,便要往谷内爬,却被朱武拦住。朱武示意陈达往山嘴处爬,陈达先是不解,接着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灯下黑,官兵只道两人会往里面逃,越往里搜会越仔细,他们两往外爬,正是占了出其不意四个字。果不其然,那些官兵只顾往远处看,哪里想到那两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与自己擦肩而过。 待到了官兵身后,朱武见最边上有个戴了头盔的骑马弓手落了单,离别的官兵都远。那地方草木深深,朱武便引着陈达悄悄往那边爬。 临近弓手,陈达觑个冷子,跳起来一个虎扑,捂住那弓手的嘴,把他从马背上扑了下来。朱武在旁边趁机几刀捅在身上,眼见那弓手不活了。朱武随后剥了那弓手衣衫、头盔,穿在自己身上。周围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朱武便站了起来。 因离的远,又被头盔遮住了脸,旁边的官兵没认出来,只道那弓手摔了一跤。最近的一人调笑道:“王二,是不是这几日在录事巷的粉头身上折腾的脚软了,怎么今天连连跌跤?” 朱武不敢回话,摸着腰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招手让那人过来。那人不知王二已见了阎王,便下马过来看,却被陈达从背后抹了脖子。随后陈达换上官军的衣衫,和朱武一起往前边走边搜寻。 这几下干净利索,虽是死了两个官兵,但都没有引起周围官兵的注意。 李都头带着官军搜了一遍,没寻到二人,又没见到二人爬绝壁,大为气恼。便令官兵都聚拢起来,围了牧马人那些棚子,朱武和陈达也依言做了。 见官兵来意不善,有个年轻汉子迎了上去:“小可杨春,与族人在此放马。不知这位将军有何差遣?” “你们可看到两个贼人?” “回将军的话,不曾看见。” “叫你们人都来此地!利索点!” 杨春便招呼牧马人过来,大多是老少,有三四十个,似朱武陈达这般能打之年的一个也没有。李都头挨个棚子亲自搜了一遍,也没找到。再四顾看,并无人影。李都头还不死心,盯着那些牧马人又看了一遍,仍是找不见。见到手的银子飞了,李都头大为恼怒,一刀砍倒旁边一棵矮树,挥手便走。周围官兵驱马跟上,怨声载道。朱武和陈达见状也调转马头跟上,低着头吊在队伍最后。 走到山嘴,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知出了何事,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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