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宋江问起对影山上的局势。吕方道:“有付哥哥所托,只剩得百二十人,只占住这个山,若是分兵去占对面那个山,怕被官兵所趁。不过这百余人都是与我一心的,那些贰心的大多被兄长杀了。剩下寥寥几个,都被我趁乱悄悄打杀了。” 宋江道:“却是我算计时太过一厢情愿,才出现这些个变故。不过兵在精不在多,如今虽然人少,可若是齐心总好过人多但有贰心的,不见得是坏事。贤弟只徐徐纳人入伙便是,不可操之过急。青州那里有知府慕容彦达作怪,弄的民不聊生,纳那里人入伙应该比仙源县容易几分。贤弟可多招揽些青州人,其中若是有可靠的,提拔为头目,让他们再去招揽本乡亲朋。” “哥哥大才,所言及是,最近几日也有几个人来山上入伙,除了一个,别的都是青州人。” 宋江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仅凭这一点,这里就比黄泥山强上百倍。” 二人光顾着说话,不料桌上呼噜声响起,却是宋清因平日不怎么吃酒,因此不胜酒力,先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吕方便与宋江细问招安一事,职方司的事宋江不想太早说与吕方知道,因此只含混着说“日后自然知晓”。 吕方想了想,道:“小弟在对影山落草,并无挂碍,只是妻子有孕在身,山上风大,也缺医少药,哥哥可否在郓城帮忙寻一处空屋,容她在城里过活?我也能接潭州家中父母到郓城那里。” 吕方这是拿家人为质的心思,宋江自是明白,但不想因此事让吕方心生芥蒂。 宋江放下手中的筷子,直视吕方道:“兄弟心意哥哥领了,非是哥哥信不过你。只是这招安一事,万事草创,日后能到哪一步,便哥哥心里也无太大把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吕方红了脸,分辨道:“愚弟笨嘴拙舌,不是这个意思……” 宋江止住他,道:“我今日可与你交个底,我早晚是要落草的!只是本钱不足,时运未到!兄弟你这么些年做生意,当略有心得,那些经商发财的,未必强的过兄弟,倾家荡产的,也未必不如兄弟。无非是时运与本钱罢了。” “时运与本钱?”吕方还没思索明白。 “正是,打铁须得自身硬。假如现在有一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本钱要百万贯,兄弟可能做的?” “做不得,没有那么多本钱。” “正是,便有百万贯本钱,稳赚不赔这等事又靠时运。这等好事可不是天天能遇到,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有那运气好的的,又未必有那么多本钱。” “哥哥所言甚有道理。”吕方手里把玩着一个酒碗,目光迷离,点头称是。 “如今这山上人马,便是兄弟本钱。招安一事便是时运。然而时运一事,人力能为有限。若我今日说,日后定保你个升官发财,便兄弟也不太信罢。” 吕方点头道:“不瞒兄长,小弟想得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不成靠着打劫来的钱当本钱去卖生药,仍可做个富家翁。” “是了。如今朝中奸臣当道,许多仁人志士都如兄弟一般报国无门。你是愿一辈子做个卖生药的,还是改变这天下?” 吕方听了,拜倒在地,钦佩不已:“小弟此生愿唯哥哥马首是瞻!” 宋江一时心潮澎湃,不去扶吕方,也拜倒在地:“哥哥日后定不负兄弟!” 此时宋清朦胧醒来,见二人如此举动,道:“哥哥、吕兄,你们二人做甚么?拜堂么?” 吕方心中疑惑尽去,与宋江同时起身,二人相视哈哈一笑,复又坐下添酒。 又吃了几碗酒,吕方忽然想起一人道:“我有个一起学戟法的师弟,他是四川嘉陵人氏,姓郭名盛,外号‘赛仁贵’。他之前与小弟一起相处时,常叹一身本领无人赏识,空有报国之志。” “那人现在何处?” “他做水银买卖,在黄河上行走。若是哥哥觉得那人可用,待此间立足稳了,我便邀了他来,占了对面山如何?” “现下天子崇道,水银、丹砂之类的买卖应是正红火之时,他能落草么?” “恰恰是因为红火,所以有人眼热,借了官府的力打压他,要独吞那买卖的利润。” “原来如此,他要愿意,可先纳他入伙,别的待日久再说。落草之事秘之又秘,若是有个不妥,莫说光耀门楣,便性命保全也难。” “愚弟不才,这点小心还是有的。” 此间事了,宋江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又吃了几杯酒,辞别吕方下山。吕方苦留不住,送到半山关前,临别前呈上些金银,宋江都收了。 二人刚下了山,宋清笑道:“想不到哥哥做了押司后竟练出了如此好口才!‘你是愿一辈子做个卖生药的,还是改变这天下?’这句话真是有王霸之气。” 宋江脸上表情有些凝固,勉强笑道:“喝醉了都这样。”他顿了顿,接着问道:“你那时不是醉了么,怎么还听到了?” “我饮多了酒便心慌,看你两架势,只怕要喝上很长时间,装醉罢了。” 宋江停住脚步,定定的看宋清道:“清弟,你记住我一言。日后若是我没提前有消息与你,就突然落草,你一定去官府首告。这样你我兄弟,总可以保全一人,不至于断了宋家血脉。” “说这些干什么?”宋清不以为然道。 宋江摇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只希望那一天永远别来。” 回去路上,因宋清多在家中伺奉太公,没有机会游玩。如今难得有了机会,便趁机游山玩水。宋江念及宋清自此一入江湖,日后久了必失了这份天真,只怕整日也如自己这般提心吊胆,便由他去。 且说兄弟二人在一处山岭贪看风景,不觉已是焦渴。远远的看见一白练似山涧,不由叫一声好水。待来到涧边饮饱,宋江抬头看到一个村口,却是认得,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 宋江看那山路上行人往来不断,有些奇怪,原来那还道村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只一条山路进出村子,并非什么交通要地,也无什么独特产出,不过是个普通村子,不应有这么多行人。 走到近前,细看那行人,大多是香客打扮。 宋江道:“此地我几年前也来过,没听说有什么深山古刹,难不成有新落成的庙宇?” 宋清道:“管他呢,我们去看看。若是有庙宇,前去上几柱香与老父祈寿也是好的。” 二人沿着山路而上,只见山石峭立于道侧,忽于道左,忽于路右,嶙峋嵯峨,姿态各异。路侧石壁多沾水珠,石头表面生出大片青苔。宋清用手去摸,手上全是绿痕,颇感清凉。石壁之外,涧草灌木参差遮蔽,又有幽涧暗泉藏于路下,流水之音潺潺淙淙,一路不绝。偶尔高处涧泉飞洒,飘到领间疑是雨珠,正是“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重山又山”。 入山行了五六里,山路渐渐崎岖。转过一处怪石,一条山路从峙立高耸的石林中蜿蜒而去,直伸到飘渺云雾之中,消失无踪。从石林壁隙沿路而上,两侧奇岩怪石形状诡谲,无不模拟形物,惟妙惟肖。石林之中,或虎踞龙盘,或厉鬼雷公,或楼阁亭台,再间以麻岩铺漫成云,黑石悬缀如鸟,行于其间俯仰皆得,恍恍然如历异世。 行了一阵,石林道路略宽,两侧山石稍疏,远望山间,有居民茅舍隐藏于石坞之中,石后有炊烟冉冉升起,飘扬于苍碧山林上,俄而便随风卷散,混于山雾烟岚之中。 这般山景,正如水墨溪山画图,意境清妙绝伦。行走于如此幽山之中,宋江兴致勃勃,毫不觉累,修远起伏的山路一口气走下来,不觉已有十余里。 转过一处山嘴,四处松柏渐多。每有山风横扫呼啸,那些苍翠青黛的罗汉松漫卷如涛。风声轰轰然嚎嚎然,似有猛兽狼群隐藏林中齐声嘶吼。此时再望下方那些能看见的山坳松谷,烟雾氤氲其中,云涛昏暗。此时纵有明亮日光从山外凹处照来,山坳中暗云依然弥合如故,不可见物。 在这般阴暗渺然的高山林径中走了一时,不知穿过几层迷雾,兄弟二人终于看见高岭松林中露出一处庙宇。 那庙供奉的是女娲娘娘,庙不算大,但香火鼎盛。庙中供奉一女娲娘娘神像,抬头看去,只见那娘娘神像,容貌修美,又有一股威严气息,有诗赞曰:“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绦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客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宋江在那里低头烧香,正许愿间,一旁宋清先拜完了,起身看那女蜗像。宋清不由拍手道:“哥哥,这女娲娘娘与你在家中供奉的九天玄女怎么长的这么像?” 宋江抬头看了,也觉奇怪。 前头曾提到,宋江家在宋家村,那里曾是战国时孙膑诞辰之地,民间传说孙膑得鬼谷子代九天玄女所传之天书,做下一番事业。那时人多迷信,宋江受此启发,早有假托九天玄女传人之意,因此把自家后院佛堂供的三世佛给扒了,悄悄立了九天玄女像。 因那九天玄女庙不多见,他出了重金才把一个隆德府潞城县的匠人塑了来。想是那匠人也不知九天玄女像,又欺宋江在此行当见识有限,弄了个女娲像糊弄他。 宋江不知其中缘故,只怀疑此地有人和自己一般心思,都想借九天玄女娘娘装神弄鬼。想到此处,宋江决议细探一番,便给了烧香道童十两香火银子,询问观主名姓。 那道童道:“观主姓何,名玄通,曾在华山学得玄妙道法。” 宋江问道:“哦,都学过哪些道法?” “这可就多了,有引气吐纳、白日飞升、分神淬体、元婴金丹、三才定位、五气经天、因果轮回。” “观主可在?能否一见?” “观主不在,明日才能回来。” 恰此时天色已晚,二人便求留宿在庙中,烧香道童不敢做主,引二人见了庙里一个法师。那法师看在银子面子上便允了。 宋江和宋清到客房洗涮已罢,一个道人送来茶饭。 宋清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一杯。 宋江拦住他道:“倒了,不要喝。饭待会拿出去悄悄扔了,别被人看见。” “怎么,这庙里有古怪?” “给香火银子的时候,那烧香道童眼光贪婪的很。别被他们夜里来抢了我们身上的金银。你的铁扇子带了也没?” “带了。”宋清摸了摸腰间。 “夜里不要脱衣服,鞋也别脱。我们轮流睡觉,我先睡,后半夜你叫我换你。” “有这么凶险?”宋清虽然如此问,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什么害怕,反倒是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没事最好,警醒些有事好应对。” 当下宋江先睡了,留着宋清值夜。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在西北方向。宋江心事重重,睡的浅,当即便醒。再看一旁的宋清,斜靠着床头,鼻息绵长,却是已经睡着了,外面的声音都没吵醒他。 宋江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兄弟,该睡的时候装睡,不该睡的时候偏偏又睡着了,当真叫他无奈。 爬起床出门看,只见西北林子上方树梢处有一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里面毫光,射人眼目,云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落地下去了。 宋江心中纳闷,潜行而去,只见林中一片空地,有个道人拿着铁锹锄头,在那里掘土。 此时天气炎热,林中密不透风,又有蚊虫叮咬,有一个道人道:“观主只‘开天门’倒也罢了,何苦非要埋石碑?” “你有所不知,今日庙中宿了二人,其中一个是个出手大方的,便香火钱就给了十两,观主打算多蒙他一笔钱,才要我等埋这石碑。” 宋江听了,便知是江湖道人骗人的勾当。他仔细闻了空中,又有硫磺烟硝之气,想来那‘开天门’时金光不外是火药之类。 已知那些人不打算用强,宋江心下大定,自回客房歇息。 不知那些道人要如何骗宋江,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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