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曹正在御街的抱月楼对那乞丐说道:“品菜有如变戏法一样,就是图一个新奇,只有第一次吃时才有如此观感,以后再吃就不是那个味道了。明日官人即便再来,比普通菜肴也强不了多少。” 那人听了,叹道:“世上初见最美,果然如是。” 叹惜了一阵,那人笑道:“今天相见,算你造化,不可辜负了。”说着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抛在地上,拾起棍子,拿了破碗走了。 曹正见对面花台后,迎出几个人来。这乞丐不等他们开口,道:“像,像,比上一个酒楼像的多,且去赌坊看看。” 曹正望着他走远了,在地面上缓缓捡起那些金钱来。 那刘宫女来向他贺喜道:“刚才那人就是官家,你可晓得?” 曹正道:“如何不省得,却为了禁令,不敢接驾。” 正说时,却听见店堂里两个宫女,招呼二人前去。 曹正来到店堂,隔着帘儿向外张望,见刚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子,右手拖了一条竹棍,在街上走过。他昂起头来,随口编了一首《西江月》唱着:“夜醉神仙洞府,朝醉金碧楼台,了无牵挂到长街,作个花郎何碍?事业尚余瓦钵,关山小试芒鞋,一篮一棍走天涯,人比行云自在。” 天子乞丐唱过,两旁店铺里人,都喝着彩。 刘宫女对曹正笑道:“你看官家这么高兴,却是为何?” 曹正笑道:“想是人十分高贵了,就想尝尝贫贱的滋味。” 刘宫女道:“另有个缘由,西军大捷,所以圣上高兴。” 曹正心道:“原来如此,开边拓土,应当派兵守土,派官安民,扮个叫花子在御街上乞讨,有什么相干?平常我也喜听人唱个曲儿,知道些曲词,走天涯这句话,似乎不甚吉利。这个天子,当真是莫名其妙。” 御街开市,原本定的是十日。可到了第七日,不知为什么忽然停了。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那日也没来,众人都不知道什么缘由。曹正收拾了器具,由一个小太监引领出宫。 回到抱月楼,职方司的副使高世德已在那等他多时了。 曹正上前回禀道:“学士,御街停了,他们放小可回来。” 高世德消息远比曹正灵通,对他说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来,无心玩耍,因此御街罢市了。” 曹正道:“有一日官家到了御街的抱月楼,我只装作不知道,给他做了一道生鱼脍。看那时情形,他倒是极快活,还赏了不少金钱。” “我都听说了,你这几日的差事办的极好。此外我们职方司的正使也悄悄考察过你了。你退下吧,回家歇息两日,收拾下行装,准备去山东。那里不比京师,凡事自己多加小心。” 曹正听了大喜:“谢过学士。”他唱个无礼喏,回家去了。 原来这曹正是徽宗天子点名要亲自考察一番,高世德这才借了御街逢市的由头,叫曹正进宫当了几天厨子。曹正几句官人,加上那美人脍,哄得天子眉开眼笑,起了留他一直在宫里御厨伺候的念头。高世德好不容易有个合用的人,哪里舍得,婉曲着劝说天子改了主意。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且说青面兽杨志,那日出了抱月楼,直奔大相国寺东面的绣巷来。 等到了绣巷里张贞娘租的铺子,只见铺子七零八落,绣品散了一地,好似刚被人打砸过一般,张贞娘并女使锦儿与武松暂托庇在铺子的秦玉兰正在那里收拾。 杨志与张贞娘见过礼,待说罢自家来历,对张贞娘说道:“我前些日子见到过林教头,他现下还好,弟妹无需挂念。” 张贞娘道:“几日前,官府还有人来店里搜过他,说是我家大哥在沧州烧了大军草料场,不知去向。” “草料场被烧一事,别有隐情,他是受人陷害,早晚必还他一个清白。” “他进白虎堂就是被人陷害,怎么这次又被人陷害?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吃许多苦头。我还听说,官府出了三千贯赏钱捉他,只怕他等不到冤情昭雪的时候了。” 杨志看了看四周,虽然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等,但还是说道:“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贞娘歉然一笑:“光顾着说话,还没请制使坐,请到后面来。” 杨志随张贞娘到后院坐下,奉茶的锦儿,穿一身素衣,头上戴着朵白花。张贞娘身上也是一身素衣。 “我家大哥到底如何?”张贞娘迫不及待的问道。 “贤弟妹无需担心,他现在的地方安全的很。” “他现在哪里?” “这个……”杨志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照实说了,“他在梁山泊落草。那里地处京东西路济州管下,四面环水,官府没有得力水军,不会去那里追剿。教头武艺高强,又有贵人推荐,应能坐上首领之位,足以自保。” “那我去寻他!” 杨志听了,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他刚才就觉得说出林冲在哪有点不妙,但一时还没想太出来,现在果然当场就遭报应了。 “那里弟妹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 “这个,这个……”除了那片青记之外,杨志整张脸都红了。职方司要留张贞娘在汴京做人质,是要以防万一林冲日后反水。只是这话如何能对张贞娘说?林冲在沧州牢城时,张贞娘多少还有个念头,隔个年遇到大赦林冲还可回来。现在林冲落草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贞娘盯着杨志的脸看了一会,扭转了头,叹一口气道:“你不说我也猜的出来,他是有了别的女人了吧。” “不是这,但我也不能说。他不是罪人,日后定能回来,到时弟妹就知道了。梁山泊是个土匪窝,弟妹去了反倒会连累教头。总之……总之,弟妹不能去寻他,若是愿意等的,便在汴京等。”杨志语无伦次的这几句话与其说是给张贞娘听,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听。他何尝不是担心自己日后再也回不来? “是的,一定能在死前回来。”杨志摸了摸脸上的青记,悄悄在心底对自己说。那片青记已经悄悄布满了左脸上半个脸颊。 “我已被他休了,他找女人我也管不到了。罢了,我只等着吧。” 杨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问起铺子出了什么变故,不问则已,一问倒生出后面故事来。 却是那天汉楼的牛伯才对锦儿死了心,但又被他看上了秦玉兰。他当日被武松教训,只寻思另有人相中了锦儿,秦玉兰应该是个无主的,便使人上门提亲。秦玉兰哪里看的上他,理也不理。张老教头在世时,牛伯才还不敢太放肆。待张老教头病故,牛伯才只三天两头便指使他嫡亲兄弟牛仲才来店里打砸一番。刚刚便是牛仲才吃醉了,又来砸了一气。 前文曾说过,牛仲才是汴京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因家中排行第二,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牛二这厮从小便不学好,又不会经营,牛伯才早就与他分家另过。这牛二把自己分得的祖产吃喝干净后,便在街头厮混。只因不合得罪了安阳韩家的子弟,开封府不许他在汴京过活,投外地亲戚去了。 武松来汴京时,曾找了些乞丐占了牛伯才的酒楼,狠敲了他一笔银子,又将他打了一顿,浸在水里。牛伯才吃了这个亏,因兄弟牛二与汴京这些市井泼皮、乞丐相熟,便设法叫了他来,权做护院。牛二回京,无赖不改,一连闹了几头官司,只因一来有牛伯才使钱,二来牛二专惹那等没官身的。那等苦主不敢太过得罪这等无赖,开封府也治他不下,因此牛二行事更是霸道无赖。 四季春铺子里,张贞娘、秦玉兰、锦儿三人都是心灵手巧,绣品美绝,便在这高手云集的绣巷中也是小有名气。然而铺子被那牛二砸了几回,又抢了不少绣品,如何经营得下去,日子越发惨淡。 杨志越听,怒气越重,只见他嘴角的位置在一点点往下挪,眉梢则是一点点向上挑,脸上的阴云从无到有,阴沉的可怕。除了气愤之外,杨志还隐隐有些物伤其类之感:“若是自己去落草,自己的家人亲朋只怕也会受欺侮。” 杨志说道:“弟妹,教头不在汴京,却是我等不力,让弟妹受那等小人欺负。这一次定杀鸡给猴看,管保以后谁也不敢来惹是生非。” 张贞娘已经知道杨志是殿帅府制使,属有品的武官。虽然品级不算太高,但殿帅府掌管天下禁军,又在中枢,便开封府也得高看杨志几分。若不从江湖名声论,林冲离他是拍马都赶不上。 见杨志坚持出面,又说的如此笃定,加上日子确实艰难,张贞娘便应了道:“此番劳烦制使,只怕影响制使官声,连累了前程。” 杨志是个有大野心的,丝毫没把现在明面的官位放在心上,按他的主意,现有前程越是毁的彻底,越能显得他讲义气,去绿林才越好厮混。他只说道:“弟妹只把心放在肚子里,牛二不过是市面一个混混,我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杨志弯腰悄悄在桌脚阴影处放下一锭银子,随即起身告辞。 张贞娘送他到铺子口,杨志抱了抱拳,转身要走。 “杨制使等等。” 杨志停下脚步,只听张贞娘幽幽说道:“他这两年行事,总有些莫名其妙,好多事说是横祸,但想起来总有些蹊跷。他既然不肯对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日后制使要是能见到他,就对他说,若他还是有心的,等风声过了,就来接我。” 杨志忽然脸上涌出些泪水,他急忙转过脸去,不让张贞娘看到。他抬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大踏步去了。 当日杨志辞别了张贞娘便往天汉州桥去,刚到州桥热闹处,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一边躲一边喊:“快躲,快躲,大虫来了。” 杨志心道:“好生奇怪。这等一片繁华城池,却哪得大虫来?难不成是百兽团的老虎跑出来了?” 杨志在州桥上立住脚四下里看,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过来。那人生得粗鲁丑陋,面目依稀似鬼,胸前一片黑毛。 旁边有个老丈,杨志上前请教了,那厮正是牛二,人称没毛大虫。满城人见那厮一来,就都躲了。杨志心道,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倒省了洒家的事。 想罢,杨志装作不小心,上前撞了那牛二一跤。那牛二没事还要找茬讹人,如今吃了这一跤,只一把扯住杨志说道:“你这汉子,如何不长眼,爷爷我受了内伤,这事你如何说?” “我自好好走路,却是你吃醉了酒,撞了我,把自己撞倒了,干我鸟事。”杨志只要撩拨那牛二。 牛二大怒,紧揪住杨志:“你这厮倒来撩虎须,也不打听打听,这州桥谁人不知爷爷的大名?” “你待要怎样?”杨志看了看四周,装作服软道。 “只拿些银子与爷爷做汤药费便罢,如若不然,就去开封府说理。” 杨志从身上掏出些碎银子,道:“便只有这些。” 那牛二见杨志拿了钱,只当他是个软弱可欺的,越发嚣张。他一把将那些碎银打飞:“当爷爷是叫花子不成,这点小钱也想打发。” “我只有这些钱。” 牛二看了杨志身上,转了转眼珠,说道:“爷爷要你背上这把刀!” 却是杨志背上祖传的宝刀装饰华丽,被这牛二看中,狮子大开口道。 杨志把刀取下来,捧在手里,道:“汉子,我这刀可是宝刀,价值三千贯。” 牛二道:“我就要你这口刀。” 杨志摇头道:“别的都好说,这宝刀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给你。” 牛二无赖性子发作,钻入杨志怀里:“我屈尊当你祖宗,这刀给我就是物归原主。” 杨志大怒,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见证。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我打。” 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上前来劝。 牛二喝道:“休说我打你,便打杀了你也不算什么事!”他口里说,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并不躲闪,任由那拳在脸上打出片淤伤。随后他拔出刀来,在牛二嗓根上戳个正着。牛二扑地倒了。杨志赶上前去,往牛二胸脯上又连戳了两刀。牛二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我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和我一起去官府出首。” 有坊正并街上几个有头有脸的,慌忙拢来,随同杨志,一起到开封府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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