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父皇,三哥哥吓我!” 这厮以为我年龄小就恐吓我,好吧,我去告状! “老三,别胡说八道!” 皇帝老儿把脸一沉,训斥一句朱常洵,又转过头对我说,“老七啊,你三哥哥所言也不全然是危言耸听,这海上确实无比凶险,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的。再者说来,你将来自有藩地要去,如何去得海外?” 我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座岛屿。 “父皇,儿臣很认真呢,将这个岛洲赐给儿臣为藩地吧,只要有人,十几年之后便是我大明的一个州府。儿臣读史有感,秦以前称闵越为蛮荒之地,而今却是我大明的粮仓,宋时称两广为蛮荒流放之地,而今广府人口稠密,稻田无垠。可见所谓荒蛮只因无人去开拓罢了。 儿臣又听闻外廷的大臣总是弹劾宗室消耗国帑甚巨,百姓不堪重负云云,便派人去宗人府问了下,方知我大明在籍宗亲竟达八万之数,而其中拖欠俸禄者大半,甚至有三年不曾领取一分一毫俸禄的,皇室宗亲,何其窘迫? 所以儿臣就常常想啊,我大明宗室之难当真无法开解么? 不想天赐我大明福祉,儿臣见《坤舆全图》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开解我大明宗室之法便在其中啊。 既然中原之地封无可封,为何不分封海外呢?所以儿臣恳请父皇允儿臣就藩海外,此所谓‘天子守国门,藩王镇海疆。’既不有违祖制,又于国于民大有裨益。儿臣斗胆,请父皇恩准。” 整个大殿又安静了,死一般的沉静。 一场方物品鉴会被我搅的乱七八糟,皇子也好,内侍宫女也罢,都如看疯子一般盯着我看。 我后悔了,我总是容易冲动,我就不是一个满心算计胸怀城府之人,这样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来呢?即便我表现的再如何妖孽,但毕竟我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瀛儿,你胡说甚么!家国大事自有你父皇做主,何须你个娃娃出头!” 果然,皇祖母。“ 皇祖母疑惑问道,“这又是为何?天家血脉,地方官员也敢欺辱?” “呵呵,无非钱粮没有出处罢了!” 皇帝冷冷一笑,“儿子还没有责罚当地官员呢,他们的请罪本子便主动送来了,言州府岁入入不敷出,无力承担宗室俸禄,称罪请辞!母亲您说,儿子该怎么办?此等烦心事本不欲母亲知晓,但既然老七信口说出,儿子便同母亲说说其中的关窍。 宗室俸禄之难,自武宗时便有了,为疏解此难,下诏允许宗室奉国将军以下可科举入仕,一旦中举便授予官职,然则需宗室除籍。但他们不争气啊,这么多年,一个举人也没有。 这江山到了儿子手里啊,这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儿子也曾动过念头,比如削藩,降低俸禄,或者五代以后不录宗谱,放其为民。但仔细想来,却都不可行,削藩必致天下大乱,诸王造反,减俸也是同样结果,放其为平民倒是可行,但天下无地可分啊。儿子无能,只能且走且看吧。” 皇祖母默然,甚至老脸有点红,说起来,我的这位皇祖母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的亲叔叔潞王朱翊镠就是现如今天下第一号的混蛋王爷,只要是人事,他都不干。 王府建造,白银七十万两 婚礼费用,白银九十万两 安家费,白银十五万两 就藩路费,三万两 赐田,四万顷,虽说只是收取四万顷田地的税收,但这个数量也t太惨无人道了。 此外还有盐课,茶引,皇庄等等。 这些都是皇帝愿意给的么,当然不可能啦,皇帝亲儿子都不疼,会疼一个弟弟?还不是拜老太太所赐,万历怕啊,他怕被换掉,于是也就只能把眼一闭,爱咋咋地吧。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因为郑皇贵妃就是按照潞王的标准为朱老三筹备的呀,老太太看郑贵妃顶级不顺,但为什么就姑息纵容她呢,实在是她本也就是那样的人,大哥莫说二哥,都是一路货色。 我是什么呢,我就是个棒槌,万历老狐狸在拿我作伐,他在点老太太。 娘,你看看我有多难,都是你开的好头! 显然,皇帝没有指望老太太回答,他把头转向我,目光如炬。 “老七,是谁在背后教唆于你?” “无人教唆,是儿臣自己的主意。” “哈,朕真是太过纵容你了,你一八岁的孩童有甚的主意?来啊,拿藤条来!” “你罚他作甚!” 老太太冷冷的说,“家国大事老身不懂,但瀛儿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四岁便可以诵读《孝经》《大学》,五岁已经通读四书五经,下笔成文,到如今内书堂的经文典籍怕是他都读遍了,不然他如何知晓这许多道理? 儿啊,敬妃给你生了个好儿郎,只可惜,唉,他年龄太小了!” “母亲,母亲,何至于此,你叫儿子如何能相信?定是有人在背后教唆指使于他,若再姑息纵容下去,他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好好好,你不信老身,你自去考教于他,若他不如你意,你便打死他,老身也不管!” 我也真是醉了,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呢?我果然只是个普通人,我好蠢! 皇帝果然开始考教我,这是他第一次尽为父的义务。 结果很显然,他考不倒我。 事实上心理年龄我同他相差无几,而我两辈子加起来的见识同学识相比于他不知多了多少倍。 皇帝也不过如此! 这不是吹,事实如此,这一世我出生便开始听书,而后又读书,为了同这个时代和光同尘,也为了将来有所作为,我不得不如此,而我于理解上自然胜过幼儿百倍,脑子又是新的所以记忆力也好。 不过分的说,八年所学可等于这个时代的人苦读二十年,甚至更多,因为我没有走弯路啊。 最后,皇帝沉默了,他久久的看着我,以一声叹息结束考教。我猜他大概在想,真特喵的见鬼了啊。 “不曾想,朕的子嗣中最出挑的竟是你!” 皇帝转过身,意味难明的看着老太太,“都是母亲教养的好,早知如此,儿子把那几个不成器的都放在慈宁宫,如今也不必这般为难了。” “哼,皇帝不必拿话来挤兑老身。” 老太太攥着帕子的手指向我,满脸得意的说,“你这儿三岁当十岁养,五岁时已是事事自己拿定主意,不比那二十郎当吃饭还要人喂,稍有不称心便抱着老子娘抹眼泪的主。 依着老身看,这人啊打娘胎里就是注定了的,敬妃许是前世积德行善,才得了如天上星宿般的好娃娃,他便是放在野地里,那些鹿儿猫儿的也会将他养成顶顶的好儿郎。 这哥儿姐儿若是自己不争气,便是养在仙君老爷面前也无用,你说是不是呀,皇帝?“ 皇帝端起茶碗,尴尬的吹着茶沫子,而我还如大虾一般跪着呢,膝盖有点疼腿也有点麻,他胖大的身影将我完全遮掩,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 我额头冒汗,大气都不敢喘。 这就是愚蠢的代价。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老太太终归还是疼我的,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却是一个护犊子的好奶奶。 “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之他还只是个孩子,老身薄施惩戒,关他几天,可好?” “母亲,哪里能这般轻飘飘放下。” 皇帝指着我,冷冷哼了一声,“这混账羔子话已出口,几十双耳朵听着呢,此时此刻怕是整个宫中都知晓了吧,不出明日,外朝也定然会知晓此事。 母亲,儿子跟您打个对赌,不出半月,儿子就能收到鼓动海外就藩的本子。” 老太太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怎会如此?皇帝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放那些奴婢走?” “母亲,老大几个都在呢,难道也不放?” “老身老了,这脑子啊不灵光,皇帝把话说清楚些,此事怎的就如你说的这般严重?” 皇帝老神哉哉,他呷了口茶,悠悠然说道,“因为老七这个主意妙啊。我大明开国之时,tai祖封王镇边,而后成祖登临大宝,收诸王兵权,内迁厚赏,才有我们这一脉稳坐江山。 谁曾想咱老朱家人这么能生养啊,及至今日,朕快养不起他们了,国库年年亏空,宗室虽不是主因,却也是原因之一。 而朕现下有五个子嗣,其中四个就藩也是早晚之事,都是朕的骨肉,朕自然不舍得亏待他们,要修王府,赐王田,给安家费,还要划拨一定数量的民田税收,盐课茶引给他们作为子孙安身立命之本,我天家贵胄,富贵荣养乃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之事。 但确确实实,宗室多收一分,国库就少收一分,朕难,外朝也难,就说洵儿的封地,吵了几年也还没个着落。 如今外朝的大臣遽然听闻封王海外这个主意,还是皇家自己提的,母亲说他们会不会弹冠相庆,手舞足蹈,高兴的睡不着觉?” “分封海外就不要银子了?朝廷就不用管了?哼哼,他们做梦!这天下还是我朱家的!” “海外也当然需要银子,但不需要圈地建城,更不会给王田同划拨赋税啊,一锤子买卖同日日割肉怎么能一样呢。” 皇帝捋了捋自己颚下小黑胡,恍如街头的算命先生,“朕猜测,奏本大略会这样写,先哭穷,然后谈百姓之苦,再谈宗室负担之重,笔锋一转,将老七高高捧起,大谈分封海外的好处。第一本奏折大抵就是这样,试探朕的心思。” “万般的好处也无用,老身不答应!” 皇祖母狠狠剜了我一眼,“老身虽深居宫中,可也知偏僻蛮荒之地生存艰难,野兽,土人,瘴气处处都是难为。 开垦土地,繁衍子嗣,设州立郡?瀛儿你可知那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啊。你打小生养在宫中,身娇肉骨的,宫门都没有出过,哪里晓得那般的苦楚? 听祖祖的话,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心在宫里养着,将来就藩,你父皇自然会给你谋个好去处。” “怕是不能够了,母亲!” “怎的,你还真想将瀛儿打发到海外去!” “母亲,老大听到了,老三也听到了。” “他们听到了又如何?难道还敢不顾兄弟情谊,为难瀛哥?” “有朕在,自然不会!但谁让老七这么出挑呢,老大什么也不须说,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便会为他扫除障碍,所以他们催着老三就藩,如今又多了个聪慧多智的老七,岂能容他? 老三呢,咳咳,更想着老七早点走,他那点半吊子学问给老七提鞋都不配,您说他能不盼着老七走么?二人合力这么一推,呵呵。” “哼,只要老身不同意,谁也休想!” “母亲说的是!” 皇帝眼神瞟向我,语带调侃着说,“但朕看这混蛋羔子的态度极为坚决,若他还是要去呢,不然母亲你自己问问看。” 看着老太太殷切的眼神,我内心泛起阵阵愧疚,但有一说一,我宁愿葬身大海也不愿在这死气沉沉的宫殿群中多呆半刻。 迎着皇祖母的目光,我的身形渐渐笔直,越过高山越过河流,我看见了那波澜壮阔的大洋。 “孙儿愿出海立藩,虽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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