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乌云密布。 在忽明忽暗间,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股浓密的压抑中。 当雷霆闪过第十次时,大雨才如释重负,冲刷着残留在地面上的污秽。 福生靠坐在一处屋檐下,避雨的同时,也是在等。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的路面,凭空出现了一队扛着轿子的人马。 一位位戴着圆顶兜帽,脸上画着惨白的妆,嘴唇却涂着鲜红油彩的人,扛着那张硕大的轿子,就那么凭空出现在福生的面前。 因为屋前有块高高的门槛,索性直接坐在别人门槛上的福生,踢了脚面前竖着的剑。他起身的时候,雨幕中,那扇正对着他的轿子,也掀起了帘幕。 黑暗中,一只苍白到显得很病态的手伸出,继而,福生看见周围一切都慢了下来。 雨水停在了半空,一位位面无表情的轿夫如同木偶般呆愣在原地,当然,他们本来也可能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 “我不记得神皇派除了王正清外还存有一位真人在世?你叫什么?”从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位身长九尺,瘦高白脸的男人。 他两只眼睛极为细长,而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如同野兽在细密的缝隙里向着外界发出窥探。 福生掂量了下手里的剑,他感受到动作有些迟缓,但稍微活动了下后,倒也无碍,他提问道“你是哪位辅官?蛇纪?还是权豹?算了,都不重要,你家主子呢?” 面对福生言语里的嘲讽,那位白面男子倒也不生气,他轻轻摆了摆手,周遭被一团雾气笼罩。 福生看着那股黑雾将一切阻隔,剩下的只有他和面前之人数步之内的狭小空间。 “交个朋友,日后若是有需要,也能有个退路,如何?” 福生摆了摆手,他脸上有些厌恶道“我没兴趣和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 白面男子脸上抽了抽,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向着身后黑暗退了两步。 黑雾退去。 大雨哗哗落下,福生轻吐了口浊气,他目色阴郁,继而翻身又回到了府邸。 直望着那香烧了有半截,尹仲心也随着一点点焦躁起来。 身边,女子身上被汗水湿透,发丝粘连着额角的水渍,一点点往下滑动。 不知这女的什么来历的尹仲,哪怕身旁女人再妩媚,他也不敢起半分歹念,只盼着那道长能早点回来。 说来也神奇,屋子里点着这香,雾气不大,烟味却极浓,即便如此,来往进出这房间的阴物们愣是置若罔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心神。 躲藏在角落里的二人也由此不被发现,平稳的渡过一段艰难时刻。 殊不知,女人身上汗水浸透衣服的同时,也在默默影响着贴在她身上的黄符。 黄符乃灵物,取之桃木纸浆,用朱砂金粉书写,辅以香烛供奉,便是常人也可诵念经文开启使用。但如此物件在保管和使用中更是的条条框框规矩繁多,若不遵守则灵性全失,法不灵验。 而浴水着身,体臭汗秽是大忌中的大忌。 眼下,尹仲背转身子盯着那截香烛,全然不知他身后,女子眼眸已青转红紫,肚子上的黄符脱落,皮肉之下一张恐怖人脸正映照在皮脂上。 女人双眼开始渗出血泪,她张大了嘴巴,却只能无声的嘶吼。 一条条青黑的经络沿着她的肚脐向四周扩散开来,那些潜伏在皮肤下如同藤蔓的血液,像蜘蛛的爪牙,野蛮而夸张。 女人身上止不住的开始发颤,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血液从她的五官里流出,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污秽,浸湿了贴身的黄符。 当尹仲发现身后蔓延过来的那股寒意时,一根根浸透黑血的红绳竭力压制着沦为血人的怪物。 妈呀一声。 尹仲被眼前一幕吓的往前直蹿,落在门前。 门上风铃清脆作响,而这落在尹仲的耳中却如那催死咒般。 屋外大雨下了又停,而急着赶回去的福生却被一个白衣服的家伙拦在了路上。 漆黑的夜里,依稀借着微光看见对方身上那雪白的衣服,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福生眼底里的白色溢出,如今他的行踪已藏不住,况且,为了引开尹仲身边的追兵,甚至在不清楚敌方阴帅所在位置的情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神识。 而结果也如他所预料般,对方刻意隐藏了踪迹,仍打算处于暗处,不知有何谋划。 两旁街道上,所有的灯火在福生踏足之后皆悄无声息的灭掉,好像无人愿意去惊扰到他一般。 想了许久,其实很多问题他都想不太明白,如今陡然出现的这人,似乎能带给他一些答案。 提着剑的福生环视四周,发现除了对面,竟无一人靠近。 于是,他开口道“你是喜夜王?” 隐藏在夜色里的白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道“以尔等天资,何必屈尊宗族之势?” 对此,福生也不打算回答,这街头街尾的两人仿若在自话自说,呛啷一声,福生手中的剑斜提着以迅雷之势率先发难。 结果显而易见,白衣男人左手上的剑鞘抵在福生的剑刃上,他身子往后退了半步,脚下泥土深陷。 并不指望一招制敌的福生剑随心动,那藏在剑身上的雷霆瞬时而发,就在二人交击的瞬间,白衣男人脸上闪过了一则光亮。 下一刻,两条雷霆交击在一起,噼里啪啦的闪电鞭挞着周围的一切,而悄然躲过的福生,没有急着进攻,他脸上露出些许凝重,继而问道“道友即为人族,何至于与邪魔为伍?” 光华一闪而逝,周围重新陷入了黑暗,但在开启灵窍的人的眼里,白衣男人身上散发的光亮岂止璀璨。 在他衣秀华美的锦服上,那条金丝绣成的凤凰悄然脱离衣物,红绳般的绒羽上冒着火渍,正悄然立在他肩头。 男人,白面细眉,修长眼眸下,白光熠熠,而在他美玉似的白皙额前则亮着枚深棕色的兽纹。 虽说,道门弟子开窍,其灵斑灵纹多为纯白淡黄,但也有那天生圣人,是为万物至纯。 其五行土命,色为浓黄,棕紫墨黑,本命越真。 毫无疑问,对面是一位实打实的圣人命格的道教修士,但福生从未听闻有如此人物,且还是委身于地府。 那白衣男人抬起手掌,在肩头的烈鸟脖子上轻轻抚过,丝毫不在意那炙热到足以烧伤或溶解掉他的温度,其眉目在福生身上仔细打量着,眼里兴致缺缺,他说“凡人之小年,尚不及群兽之岁尔,朝菌不知晦朔,岂不可悲?” 福生知他所言,乃觉人身岁短,有如朝生暮死之蜉蝣。但… “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必有一行一德,非长生久安,非功名利禄。”福生将剑悬停于身前,他眉心处那朵七瓣金莲已有一朵开始由金转紫。 白衣男人眯了眯眼,他脸上的笑容有些生硬,就好像嘴角是被人硬拽着给扯上去的。 “日月即出,燧火不息,甚是,有趣。” 在一瞬间的失衡中,福生感受到周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不见一点一滴的光亮,眼里全是黑暗。黑暗,无声无息,全是黑暗。 呼! 一口新气换出,在那柄细长柳叶剑即将割破福生喉咙的瞬间,白衣男人的周遭好似被定格了般。 他脸上的耻笑,手指捏着的剑刃,他肩头上停靠的那头蠢物,乃至一切都在瞬息间停滞了下来。 早在去年秋尾,已学完神皇派所有珍藏的他,望向负手而立满脸欣慰和赞叹笑容的王正清,问了一个他一直都有的疑惑“何为真人?” 对此,这位神皇派的小王掌教想也没想的就回了句,“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这两句话,他足足悟了快一年,却始终没办法抓住真意。 到底什么才算是妙哉,而真意又是什么。 他不断回忆起,当时一心挥舞出的那些剑,每一笔他都在竭力去模仿,可始终只是有形而无神。 神皇剑意中,最难学的森白骨和一剑一心他都只差半步,但偏偏就是这半步的距离,却让他有种一生都难以走完的观感。 这种挫败,他在那天夜晚体会过一次,在一盂肉身瓦解的那天又体会过一次,而现在,他在面对那种黑暗时的无力又将他拉回了那个夜晚。 你究竟需要挥多少剑,才能真正做到改变? 白衣男人眼眸突起,他的手腕上传来一股挥空之后的虚无感,而明明他现在应该已经将剑刺穿对方的喉咙。 惊愕中,他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修改过一次时间了。 道门修士有神修和心修两种,通常术术,心法用以辅佐神通威能的被称为神修,此之道成圣者,有如陆地仙人,能移山填海是无所不能。 而修心者,万事万物存乎心念之间,所思即所想,所想便所显。是以有口含天谶,而神思近乎道也。 修心之难,不仅需要天资,更是得心境,机缘一样不缺才行。 若是对方真的在那一瞬间领悟到了,那么,今日决不能放他离去。 白衣男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开始变得难看,他肩上的烈鸟化作赤红的流矢,急掠而去。 福生依旧是保持着悬剑停于身前的动作,与之前相比,此时的他气息内敛,浑身上下反而没了先前那股随时都会迸发的锐利。 可就在火鸟飞出到空中的一瞬之间,那只蠢物全身上下的火焰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很快的就消散于半空。 而它原本要冲杀的方向,福生的身影陡然间消失不见。 提着剑的他,像是一个醉酒的酒鬼,脚步虚浮,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绕过了烈鸟,来到了白衣男人身前。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青剑狠狠的刺在白衣男人的心脏处,上头赤红火焰伴随着金线垂落开始寸寸崩碎。可惜的是,那绝好的一剑仍是没能刺穿男人拍的胸膛,在那剑尖的位置上,一面铜镜碎裂了一小块。 破片位置上,一股青烟冒出,轻微的好似只像是剑尖来势太快,从而迸发出的火花。 福生睁开了眼,他有些怅然若失,那难得的顿悟,心意已经转到最佳,挥出的一剑却还是未能建功。 白衣男人脸色阴绿,他身子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在福生接着追赶过来的一剑时,慌了神般要逃。 可剑心得到突破的福生哪里舍得让他走,提剑迈步去追,直刺中他胳膊手腕,直砍的是血肉横飞,惊悚十足。 但在那白衣男人转过身的同时,福生却感觉对方似乎变了。 青烟汩汩涌出,包裹住对方,也暂时逼退不知所措的福生。 一道赤雷砸下。 福生的手掌上同时又捏着十来张雷符,这是他最后一点家当了。其中好些是他在道教所和别人交易时换来的,许多还是别人一听他是神皇派的,都主动送了些。 不得不说,神皇派在处理日常交际上确实算得上是模范,很多小道馆原本难以维持生计,也都得益于神皇派的帮扶,所以,这些年积攒下来不少声望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不幸也就不幸在这儿,那些被福生挑剩下来的,也都是些办成品,威力不敢说多大,只能是勉强奏效。 就好比刚才那张赤雷符,巴掌大小的符咒一经丢出,竟然差点没发动成功。要不是福生道行深厚,恐怕这雷符甩出去就跟个废纸一样,上头蕴藏的灵性太低。 “还是不能贪便宜啊。”福生忍不住的叹道。 望着对面那青烟里不断膨胀变大的身影,他捏着的一堆黄符一股脑的统统丢了出去。 结果还算能接受,十张至少有七张是能发出点动静,可这些在接触到青烟的瞬间便被消减,成了一点残影。 无心顾暇这些,摆在福生眼前的目前有两条,一是抓紧时间跑。对方实力不用估计都肯定是高自己一线的,原本他的计划是尝试去刺杀喜夜王,但在见识过那名副官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没机会动手。而对方不主动露面,显然也是忌惮着自己,不愿冒险。 但随着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可能这座城里阴帅不在,而一个显然还只是真人伪境的,自然是比不过他货真价实的境界。 当然,这一切,都伴随着那位阴帅显露出气息的瞬间而被推向了一个无可避免的结果。 福生压紧牙关,他再次内敛住气息,回忆起先前那一次的用剑。 他还不能走,近在咫尺距离下,他若逃了,那尹仲势必会被发现,而那个女人肚子里的鬼婴在受到威胁后已开始了提前降世,那女人也会因为承受不住一位鬼王的子嗣而暴毙,成为婴儿降生时的祭品。 如果不能在这里将他击败,那未来还会死更多的人。 青烟中,一只大手掀开浓郁青雾,抓挠着,从虚幻中将自己拽出。 周围的气温瞬间降到了冰点,在一股极寒的摧残下,一只头生犄角,身形巨大且青面獠牙的巨人走出。 它细眯着眼,身上那件白色的衣服被崩解成碎片,脸上一张大嘴从一边的耳朵根咧开到另一边的耳朵根底下,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 福生人未至但剑已到。 七步之内,万事万物皆在一剑之下。 哐当一声,福生的手臂感觉一阵酸痛,他满脸惊讶,却不是因为森白骨的剑有没有击中,而是对方不躲不闪仍有福生一剑挥出,但连对方的皮囊都没有戳破。 那青面獠牙的怪物伸手想要握住抵在自己胸膛的长剑,但福生扭了个手腕,剑身似蛇游走在他身上,却只擦出无数火花,丝毫未能伤其根本。 “神皇派?”那青面怪物小声低语了句,福生警惕着他的动作,正准备拉开身位,突然感觉脖子一酸,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拎着,提到了半空。 好快! 这是福生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青面怪物一只手将福生提起,他另一只手却已经夺下福生手里的佩剑,他饶有兴致的把玩了两下,继而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轻笑道“凡人的肉身有时候也还是有点用处的,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将福生手里的剑随手丢在一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样式的东西。 福生挣扎着,窒息感却让他整个人浑身无力,尤其是在靠近阴帅时,那股寒意透彻心肺。 单手打开盒子,那青面怪物将一枚红色的药丸捏在手心,他放置在眼前,仔细而认真的去欣赏,他嘴里呢喃道“多漂亮啊!你看” 他强行将那颗药丸塞到福生眼前,在黑暗的光线里,那颗让人看不清真实的东西,隐约在黑暗里散发着光亮。 福生闻到上面的气味,整个身子都不经为之一颤。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能勾起人对其本能的占有和食欲。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们人族哪一点吗?我最欣赏你们,总是能创造出一些很难出现的东西。比如它吧,一颗小小的药丸,却能大大增长人的寿命使其拥有和妖魔同等长度的岁月。”那青面的怪物说着将手里的药丸强硬的塞进福生嘴里。 看着满脸涨的青紫的福生,那怪物毫不客气的将福生嘴里的牙齿戳破,硬生生用那双粗大的手指,将或着血与肉的药丸从福生那紧闭的嘴里硬塞进他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放下。福生从空中摔倒,但他甚至来不及去捡其身旁的剑,便感觉到自身如同被架在火堆上烘烤,全身上下一阵炎热,烫的他整个身子都开始冒热气。 青面怪物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福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露出那双瘆人笑容的牙齿,眼睛上下打量着痛苦的福生,有些可惜道“皮相太差,不过魂魄倒是可以抽出来做灯芯。” 周围无数多阴魂靠拢过来,却只敢站在离怪物十步之外的位置。 “殿里那个捣乱的小子呢?还没抓到?” 沉默了会儿,一位阴差颤颤巍巍说道“禀大王,那小子化身成阴差,现已不知所踪。” 青面怪物闻言,摆了摆手。正当那位汇报的阴差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时,突然感觉全身僵硬,不一会儿,他的脚底下升上一块寒冰,而他整个人也在渐渐被冰冻,且速度极快甚至在他反应过要求饶时,整个人已经被彻底冻上了。 “丢去寒冰监牢,三百年后准许他出来。”青面怪物冷静吩咐着,随即他摆了摆手,让人将地上已半死不活的福生带走,自己则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皱眉思索,似乎想确认那逃亡之人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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