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才不那么傻呢。
想抓那个人,门都没有!
凤挺着高高大大的肚子,蹲在院门口,晒太阳。
堡子里的太阳真暖和。
凤的心里,是一片菜子地,金黄金黄的菜子,覆盖了她,书记于再狡猾,也断然不敢想她会在菜子地把自个给了人。金黄金黄的菜子,倒下来,重重地压她身上,压得好舒服,好美哟。
凤闭上了眼。
默走进来,默鼓足勇气走进来。默想了几宿,终于还是作出决定。
我要是说出那个人,你能救我女人?
滚!书记于一脚踢过去,差点踢掉默的下巴。
都是跑来骗钱的。昨儿黑到现在,已来了五拨人,都说知道那男人,都说亲眼看见了,还不止一回。可一张口,说出的便不是人话。
你猜咋着,都说是根,说根把凤压在阳洼里,压在芨芨丛中,他们都听到根啊啊叫了。
日他奶奶,凤会看上根?看上藤还说不定!书记于这么想,但他也不情愿这么想。藤是默的儿子,要是公社书记的儿子,这事就好办。
滚!他又冲默吼了一声。
默没有滚,默这次打定决心,要跟书记于摊牌。
默的女人不行了,这次是真不行了,公社卫生院都不让住了,骂着让拉回来,到屋里等死。默不想让女人死,死不得啊,女人跟了他半辈子,吃了半辈子苦,受了半辈子穷,一天福没享,默怎么能忍心让女人死呢?
得豁出去,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默想。默这样想了好几个晚上,前前后后都想遍了,他决定豁出去。
我把他交给你。默说。
真交?书记于凑近默。
真交。默说得很坚定。
不反悔?
不反悔。
滚!书记于又吼了一声,这一次,他是真发了怒。默你个狗日,你也敢哄老子,你也敢欺负老子。
不敢啊,书记,我是真心。默激动了,默一想起卫生院里躺着的女人,就忍不住激动。他扑通一声,给书记于跪下,泪流满面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女人要死了,再不救,她真就死了……
默哭得说不下去了。
那好,书记于突然说,默你起来,你起来我跟你说。
默不敢起,书记于不答应,他不敢起。
起来!书记于喝了一声,老子说话你也不听。
默腾地站了起来。
那好,书记于又说。默你要是真想救女人,办法倒是有一个。
你快说,啥法儿?默的心一阵跳动。
我说了,你可得照办。
办,办,你说,书记你快说。
那好,书记于第三次说了那好,他看一眼默,默的脸色有些泛红,那是希望点燃的红。
你把藤交给我。书记于像是咬住了牙,他说得很吃劲。
啥?!默吃惊地瞪住书记于,很快,默跳起来,跳得老高。不行,这不行,绝绝不行。他跳了好几跳,接连说了一连串不行,看着书记于脸色变黑,又变蓝,变紫,默才想,完了,纸里包不住火了,日他奶奶的,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默刚要开口说话,凤扑进来,凤一扑进来便撕住默,你走呀,你给我走!
默的话让凤吓回去,他结结巴巴盯住书记于,不知道书记于会拿他咋样。
书记于默了好一阵,可以看出,书记于的心情很不好受。他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一会完全黑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掉转头,背对住默,很无力地摆摆手,那你走吧,这救济款,你想也甭想。
默无力地扭转身,默像是挨了一场批斗,身子骨虚脱得快要支撑不住,一听让他走,默更觉身子不是自个的了。他艰难地往外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转身,扑向里面,扑到书记于的脚底下,救救我吧,我不能把藤给你,藤是我的指靠啊。根,根由你了,任打任罚,由你……
一听根,书记于猛地抬起脚,一脚将默踢到了院里。
你也敢拿根来耍我,你家根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糟蹋凤?
求求你啊,求求你啊……
如果不是公社书记突然来到堡子里,那年的根是挨不上这机会的。
那段日子,根常常站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油菜花开得正艳,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下就捉住了根的眼睛。这个二十五岁的光棍,那一年突然爱上了油菜花。他站在山坡上,盯着蝴蝶和蜜蜂飞舞的地方,眼神里跳动着一种陌生。有时,他会冲金黄的菜子地啊啊叫上一阵,那叫声,很像堡子里的疯狗。堡子里的人都说,根疯了,真正疯了,根一定是看见什么了。可根能看见什么呢,傻子根他能看见什么呢?
公社书记是专程为凤来到堡子里的。凤让人搞大肚子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公社,公社书记走到哪,哪儿就是关于他的闲话。格老子的,走不成了,再走,面子里子全给扒尽了。公社书记愤愤的,觉得有口痰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他必须找书记于,必须把那口痰吐出来。一进门,他就冲书记于发脾气,你还能坐住啊,我的脸面全让你丢尽了。书记于吓得浑身抖,哼哧了半天说,没法子呀,她不说,我能咋?
不说?不说就本事大了?把她给我叫来!
书记于颤颤的,把凤叫了过来。公社书记盯住凤,盯了好久。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不像以前盯凤的目光。以前凤是他儿媳,他看得收敛,看得谨慎。现在不是了,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没关系,既然没了关系,索性就放开目光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凤感觉到异样,凤的身上有些疼。
嘿嘿,大,大,你娃本事大,敢给老子丢人。看着看着,他突然阴森森说。
凤把身子收了一下,凤不想让他这么看。
你不说,是不?公社书记阴笑着,慢慢靠近凤。一靠近凤,他的手就由不住自己了。你信不信,我会把你的嘴掰开?说着,手已到了凤脸上,像是真要把凤的嘴掰开。
不要脸!凤的脸让他弄疼了,很疼,凤叫了一声。
书记于赶忙走过来,他想拉开公社书记。公社书记一把打开他,你去给我把民兵叫来,我就不信,她的骨头有多硬!
书记于不敢违抗,提着心去叫民兵了。书记于刚出门,屋里便响出一声,很厉,像是凤被狗咬了一下。书记于猛地踅转身,可是一瞬间,他又犹豫了。他知道,要是现在回过身去,他这书记便彻底当到了头。
书记于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走。
屋子里的声音突然厉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的尖叫把堡子里的夜晚扯得老高老高。
凤的尖叫一声声响起时,根在山坡上,夜晚的山坡很寂,寂得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望见那块菜子地,根的心就跳,先是怦怦的,后来,就跟擂鼓似的。那是根想起了事儿,根的确看到过事儿,就在这块菜子地里。
凤的尖叫再一次响过来,很锐利地穿进根的耳朵。也不知为啥,根当下便感觉又有了事儿,而且跟菜子地一样的事儿。他拔起腿,就往声音这边跑。半道上他碰到了书记于,因为跑得快,差点把书记于撞倒。夜色里书记于骂了他一声,骂得很难听。根没在意,根已经顾不上书记于了,脑子里只是凤的尖叫。果然,凤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紧迫。根完全疯了,他是让那尖叫弄疯的,自那个黄昏他在菜子地看到那一幕,他就再也听不得那种叫。
根一头扎进书记于家,正赶上公社书记把凤压炕上脱裤子。
一片月亮一般的白刺他眼里。
那片白曾出现在菜子地里。那是怎样一片白啊,根记得当时,看到两个人影儿钻菜子地里,起先还觉得好玩,觉得亲热。两个人影儿都让他亲热。可是后来,后来两个人影儿倒下去,倒在菜子地里,根就觉得不好玩了。岂止不好玩,简直是拿刀杀他的眼睛。他啊啊叫了几声,想把人影儿叫起来。快起来呀,根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们起来,但他们必须得起来,不起来他就活不成。根叫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是两个人影儿把他的声音吓没了,是书记于把他的声音吓没了。他跳着,喊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忽地,他就看见了那片白——
那是能杀掉他的一片白呀。
你个畜生!根猛一用力,便把公社书记提了起来。根想起那天菜子地里看到的白,想起那天压凤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愤恨了。压压压,你们为什么都要压呀!根大叫一声,用力一摔,公社书记像泥巴一样飞起来,在夜晚的堡子里划了个弧线,重重地摔到了院子里。
根被五花大绑的那个黄昏,堡子里像是要下雨。云在堡子里的天空盘旋了一个后晌,最终没下,让一股子风给刮走了。
根是让公社书记喊来的民兵捆起来的。当时根蹲在地埂上望云。那个黄昏,云有点儿怪,忽而高悬,忽而低沉,天还打了两个响雷,猛乍乍的,把堡子里的人吓得全都缩起了脑袋。
根望见了自己的娘。娘的魂像是跑到了云里,合着云的节拍,飘啊飘。
根刚要喊魂你回来,两个民兵扑上来,一把摁住了他。
根挣弹几下,就从民兵手里挣弹开,他沿着山坡,往下跑。黄昏里的菜子地母亲一样敞开怀,等着他往里钻。根跳进菜子地,他的眼前开满了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根一望见油菜花,就把危险扔到了脑后。他再一次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根是摘过一朵油菜花的,他想把它送给凤。根一直想给凤摘朵油菜花,堡子里的女人,只有凤让他产生过这念头。可是,可是那个黄昏里,凤突然倒在菜子地里,倒得很柔软,像棉花云一样铺开。被棉花裹住的,竟是——
根啊啊地跑过菜子地,跑进自己家的豆地。一跑进豆地,根的哭声便响起来。多少个日子里,根总是偷偷跑进自己家的豆地,哭。堡子里的人都说,根是让豆花精缠上了,让豆花精勾了魂。根说不是,不是呀。
根哭了几声,就被民兵抓住了。
民兵后面,立着公社书记。
你个强奸犯,想跑?
根擦干眼泪,伸出手,让民兵捆他。
公社书记扑上去,扯住根,美美踢了他两脚。
堡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看见了那两脚,一脚踢在根头上,一脚,踢在根的要命处。
堡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全都闭上了眼睛。
强奸犯根被押到公社,开始在全公社游斗。
默的老婆终于死了,就死在根被游斗的日子里。默和小儿子藤埋了老婆,就跑去找根。
强奸犯根被五花大绑着,他将被送往监狱。二十年!根将要在监狱里蹲二十年。
远远地,默看见了根,藤也看见了根。
根已不像原来的根了,他像个地地道道的强奸犯。
藤的泪刷地就流下来。
藤也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那片菜子地。
警车尖叫着,风一般掠过默和藤。风里,默的嗓子哑了,默喊,根,根呀。
藤的嗓子也哑了,藤喊,根,根,我的亲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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