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只笑起来:“他们都沉睡着。”
静庵跟着笑,手抚在紫云的脑袋上,在她看来,紫云真可爱,紫云的眼中,连剑都有睡觉的说法。可是,如果剑真的会睡觉呢?
又有脚步声,如风如柳絮,又微痕。显得格外轻,才不是那等横冲直撞,啊啦尖叫。哎哟喂这说的,可是小小紫云那等?
嘻嘻哈哈燥人一等。咝溜溜吃面条咯咯——
走近了,月下一道绿色身影。不像月华,像绿竹。紫云的大大眸子没有看过去,反而定格静庵的身下。
她仔仔细细,生怕看错。可真的,和她的一样,都是一道黑影。她鼓起腮帮子,又把气呼啦地给放跑了。
“大晚上的,比白天还热闹。”绿影才现,绿影的声音先一步飘来。
紫云踮起脚跟,轻飘飘转半圈,那雾色跟着转,地上的青尘画一幅雾图画,竟有颜色。很大很大的画卷,森林,河川,雾影,有人回眸。转瞬即逝,却像古天?
不知。鬼说。
紫云嬉笑。似故意的。另一只空着的手牵过绿影姐姐,笑着问道:“薏姐姐也来看柱子哥啊?”
薏儿可不是个好脾气,只冷冷的。瞥了眼厢房的方向,比冰霜更冰霜:“他还没死吗?”
又开始不答应,也又开始玩耍虚情假意寂静游戏,只很生气,一言不发小模样。静薏当然没看见。小紫云见状啪啦放狠招,轻轻打了下那嫩嫩的手背,然后小屁股哈啦一扭,又撞开去某人,只忿忿地叉起腰说:“薏姐姐不能这样说柱子哥。”
仿佛没听见,头微微一偏,静薏还是静薏,静庵却也还是静庵:“这种话,薏儿不能乱说的。”
真真切切听见,目光收回,却只是笑:“合计今天的颜色,以多胜少,以大欺小了?”
瞬即贪玩游戏过去。扑哧一声笑起来,那酒窝亦是荡成酒花。只整个人扑过来,丝毫不管静薏棉被同不同意,只吧啦吧啦欢喜之情肆意喷洒,还大眼睛咕溜溜往上看,喜道:“薏姐姐这么好,谁会欺负你?”
“还真有人。”静薏也伸出手,跟她的姐姐一样,狠狠之中实则软绵绵捏啊捏紫云的脸。
棉花糖似的。
依旧没吃盐,傻兮兮笑着。这也是个傻小姑娘了。
只小手反抱静薏,那脑袋儿仰得高高,只听她道:“姐姐,云雾峰会下雪吗?”
“不会,只会下云雾。”静薏儿答。
才说到,头顶上的云雾忽然一顿,就像是结冰,吱吱刺刺它们冻住。只待风来,呼啦啦唱睡觉树歌,它们才沙沙沙沙醒来,只飘啊飘,似雪,却又不是雪。
“好漂亮。”欢喜着,紫云的小手手摊开。云雾堆得高高,疯道士的疯弟子开始疯呼喊:“我找到庵姐姐!我找到薏姐姐啦——”
只哈沙沙沙,把那云雾撒的明月一般高。
需要这样子狂乱地开心?
忽然一分静,都有些不适从,云啊雾啊冷风秋霜。她轻道:“真像雪净天。”
静薏抱住她,手上的力道加了些,不让这小妮子逃脱,看着雾落问起:“小紫云去过冰封极地了吗?”
拨浪鼓摇啊摇,又仿佛惊喜,见她猛地回头看静薏,好一分惊喜:“落月尘吗?”
却也是一样拨浪鼓摇啊摇,只是笑道:“没有。”
当即换了个样子,假意忿忿,拨浪鼓没了咚咚声,只有无声的青蛙呱呱唱歌。小小的腮帮子鼓又鼓。
唉呀。又唉呀。静庵看着这两个说着神仙话的神仙姑娘,一头雾水。单单静静地听。浮想联翩?
如是。她不禁想。紫云和薏儿,总是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琢磨不透。你问她们,她们只说在做梦,你一想,这样匪夷所思的东西,还真像是做梦。可这样的梦,单单听着,就觉得很美。静庵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延续了很久,也像是云雾,冻住了,风来才夜色中撒开,咝咝沙沙只如柳絮儿当中细雨绵绵。
同一个地方,笑声不改,多了唧唧声。小蛮一马当先,蹦蹦跳跳上了云梯,紫云追在后面,还有方能下床的李柱子。
嘀儿呼儿,又下云雾。小蛮把自己埋在其中,只露出两个小小眼睛。
等待。等待。
唧唧声催促,紫云缓缓撒下一把云雾,小蛮嘟嘟嘟嘟喇叭花似地开心,又忍不住哈啦一下蹦跳。自然,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云雾彻底纷乱。
又下雪。
先是拨浪鼓咚咚。再是学起紫云,小蛮也把小小腮帮子一鼓,哗啦哗啦如风。小蛮青蛙大摇大摆走来紫云和李柱子中间,一屁股坐下,小腿儿悠悠轻荡,小脑袋靠在睡着的小钟上。
自在。
倚剑看天下,可能就是这样。可剑弃她而走,睡去紫云怀抱。
冷不禁宫咚一声,发出。却唧的一声想起蜗牛虫要飞,要问青树借翅膀,要在彩虹上歌唱。
“柱子哥,云海下你猜是什么?”问着。
李柱子两手搭在石栏上,也一副自在,说起:“会不会是海?”
紫云还没说话,小蛮蹦起来,一个劲儿摇头,开始她的舞爪比划,李柱子一惊,问道:“是跟迷竹林一样的竹林?”
小蛮一副满意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往前一蹦,整个人飘在云雾中,所有的细腿前后上下四方挥舞,可就是原地踏步,一动不动。
“唧!”她挣扎。
“小蛮不会游水的。”紫云笑起来。
仿佛说到痛处,所有的小腿一下子咝啦啦没劲,整棵大大古轮树似地耷拉下来。可是身子一鼓,反而向上飘去。
“雨泡泡!”紫云惊叫出来。
小蛮又活了,一个崭新的她,仿佛一下子学会了最最最想要的游水。
李柱子看着,也笑起来,问道:“在紫云的梦里,雨泡泡是什么?”
笑靥如花,这就是紫云。她双手迎着月光,仿佛拥大大的月亮姐姐入怀:“很大很大的泡泡,可以装得下紫云。也有小的。”那唧唧声早已等不及,她点头,把小蛮也抱在怀里,和小钟一起。只说着:“小蛮和小钟也一起钻进去。”
“还有小粉!”她嘿的一声笑起来。
唧唧,还有长剑的嗡嗡。都像是同意。
呼咻——
仿佛成真,她的小手,她的小脸,尽是月华之色。虽然其实小蛮和小钟变作,她当一回不知道。
她满心欢喜地回头说:“一下雨,雨泡泡就来,到处都是,飘呀飘,像蒲公英。”
这个不知道啊。怎么我会有些印象?
有鬼嘀咕。
只笑着,李柱子跟着想,道:“这么美丽的地方在古天还是古幽?”
“古天!”稚嫩的声音,敲磬石一般好听。
酒窝子一绽,像一口井,井里比蜜还甜美,点了点小蛮的脑袋,问道:“小蛮,你想小粉了吗?”
重重地点头,看样子是想了,小细腿又开始四面八方地动,还露出诡异的一笑,仿佛一肚子的坏水。
“柱子哥,我们跳下去看竹子。”提议。
李柱子才点头,紫云的小手已经牵过来。比雨落得慢的有雪,比雪慢的有很多,可这样天地倒转,整个儿在打转的,真不多见。小蛮乐在其中,唧唧声不断,虽然她不会游,可她会打转,比在香城看到的打老牛儿还要快还要快,转呀转呀,飞呀——
云雾的味道变了,渗着竹叶子的香,闭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是竹叶子变的云雾,却又何尝不可?
也有方竹,还有石竹,最多的是细细长长,高耸入云的白雾竹子。当然,云是云雾。
青色的肌肤,纤长的竹节,可是云雾像雪一样织在它身上,紫云的小手轻轻一抹,厚厚的云雾落下,才看到青意。紫云笑起来:“柱子哥,是雾竹。”
“那这些云雾?”李柱子有些吃惊。
小蛮的脑袋嗡嗡嗡点个不停,紫云笑道:“就是它。”
李柱子的手伸过来,竹子是冷的。石竹是冷的,紫竹是冷的,雾竹还是冷的,好像所有的竹子都是冷的。他有些发怔,轻道:“所有的竹子都是冷的。”
紫云的小手牵过来,手是暖的,呼啦啦摇起李柱子的手,还配合着,仿佛木棍快速划过唱起的呜嗡呜嗡之声。她的柱子哥又回来了,紫云笑道:“现在是竹子的冬天,等到了春天,它们都很暖和的。”
李柱子点点头,也跟着傻傻笑,走到一棵石竹前,这里也积了结冰的云雾。手上一抖,云雾“哗哗哗”地落,好凉。
雪会融化,变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滑。云雾也会融化,可它融化了,它还是云雾,而且往上飘。
“紫云,石竹孤单吗?”突然地问起。
“不孤单,雾竹和方竹就在不远的地方,石竹看不见它们,可它们一直看着石竹。”酒窝一绽,小手抱住了石竹,又坐下来,在竹叶子枯去的地方。
李柱子也是笑,跟着坐下,他想起那天刚到云雾峰,在三径道看到的:“那天刚到三径道的时候,我看到一片云雾中的竹林,云雾积在竹叶子上,也像这样雪落着,真好听。”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我好像陷进去。”确实陷进去了,他的眼中真的雨雾翻涌,他说着:“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落下的就是竹叶。”默默地说着:“竹叶子落尽,奇怪的事情发生,我见到竹子开花,还是很大的花。”
又开花了,他的眼中。
“蓝色的,像八仙花那样,还要大,一朵又一朵,从竹子中钻出来。”他顿住了,“竹子没有血,可我自己。我自己仿佛裂开了。”
很是良久?
他打了个寒颤,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正打了个寒颤,天地忽然一颤,天好像倒下来。”他再次顿住:“地也是裂开,把所有的东西都吞进去。”
“我感到害怕。”
他的眼睛白白的,仿佛绝望:“我想飞过去,可是有一面看不见的墙一直在。”
“一直在,一直在。”他默默念着。
紫云笑,小手牵过来,他也跟着笑,问起:“是不是很奇怪?”
哗啦哗啦摇头。小蛮磬磬锵锵蹦跳,她也见过的。只听紫云道:“柱子哥走进紫云的梦里了,是古天的秋竹林。”
“秋竹。”李柱子轻念,思绪又到了那片竹林中。
“柱子哥有听到钟声吗?”问。
“唧唧——”小蛮迫不及待了,她蹦跳着比划。李柱子也是吃惊,问道:“是那回在迷竹林?”
小蛮点头,可李柱子仔细地想,还是没有印象。“唰”的一声,太轮剑在手,小小紫云把剑一横,单脚而立,踮着脚尖。酒窝一绽,剑身一翻,带动整个人转了一圈,划起一阵风声,竹叶子沙沙。
紫云笑得很欢,小手一紧,紫光一浓,成了血光。这一圈转得着实快,划过的剑痕,血日一般。天地一寂,以为是静,可冷风忽起,狂风即到,竹叶子簌簌地响,云雾“哗哗哗”地落,一粒也没有幸免。
云雾浓浓,遮住夜,遮住月华,身旁那棵雾竹的青色格外夺目。
血日一般的剑痕安安静静,紫云的小手一点,剑痕顷刻不见。紫云笑起来:“柱子哥,你猜这剑痕是什么?”
李柱子摇头,他自己都不曾划出这样的剑痕。但是,那回在迷竹林,阴冷一过,烫意涌上来的时候,他记得,也是这样的血色。
“是柱子哥的血。”紫云已经说道。
小手一甩,小钟在风中划过,一个倒转,到了李柱子手上。那血果然是热的,剑身之上还是烫意。
“哈!”紫云喝语一声,笑起来道:“柱子哥把血引到小钟身上试试。”
李柱子头一点,手开始不停地抖,手中的太轮剑“噌噌噌”颤动不止。
噗咻——
血痕在蔓延,没有紫剑,只有血剑,黑雾忽起,不仅是煞气,还有杀机。
“乓!”太轮剑落在地上,李柱子喘气,惊道:“和那股阴冷来的时候,好像。”
紫云蹲下来,又手握小钟,看着它道:“小钟一直是很好的竹子,别人却叫他‘妖竹’。”酒窝深深,又笑起来。真美真纯真啊,紫云她:“小钟性子倔,杀气格外重,柱子哥的血也是,也是倔脾气。”
风已经过去,竹林重归安静。仍旧方才的雾竹,李柱子靠着它坐下,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自己,忽然道:“紫云,那股阴冷吞没我的时候,我是什么?”
紫云也坐下,两只小手都拉着,摇摆起李柱子的手,又荡秋千咯咯,只笑道:“当然还是柱子哥。无论什么时候,柱子哥都还是柱子哥。”
“那,全身滚烫的时候,那股杀机,想要杀戮着,也是我?”还是疑虑。
“嗯——”依旧是这样地确定和开心。
愣着。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跟自己说话:“我,还是我。”又笑出来,看向紫云道:“紫云,你知道三阴鬼气吗?”
紫云卟啦卟啦点头,李柱子又惊奇了:“原来你知道。”又看着自己,笑道:“师父说,我就是三阴之体。”
紫云还是点头,她仿佛什么都知道。李柱子当然惊奇:“紫云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这回紫云摇头了,她歪起脖子,绽开酒窝花花:“只有梦到过的东西,紫云才记得。”
“紫云的梦真美。”李柱子仰头看月色,云雾恢复如初,又有月光打进林子,有被染成月色的,有还泡在夜色中的,还有的,又被云雾织起,有了衣裳。
“嗯,嗯。”紫云点头,一下蹦起来,手上的太轮剑也穿起衣裳,紫云又踮起脚尖,好美的一个圈。这一回,剑痕是浓黑色,一轮黑日。紫云笑起来:“柱子哥见过黑色的太阳吗?”
李柱子摇头,紫云又道:“古幽的太阳就是黑色的,日光打下来,反而跟现在的黑夜一样。”
“那晚上呢?”李柱子问道。
紫云一笑,脖子一歪:“也是月色,可是没有满月了。而且被她照到,魂飞魄散。魂魄们都怕她。”
“那紫云怕吗?”李柱子又问。
紫云还是笑,摇摇头:“紫云胆子大,紫云不怕。”唧唧!小蛮忽然蹦到视野中,也一个劲地摇头,她想说,她也不怕。
“呀!”紫云忽然喊出一声,往竹林中跑,小蛮跟着跑,李柱子也是。
小手在湿泥地里沙沙沙刨呀刨,小蛮在帮忙,李柱子也是。
“找到了!”紫云喊出声来。可开心了。
一块白色的小玉石,像鹅卵石,但不是。紫云把它放在鼻子前,小蛮也跳上去,紫云笑道:“是竹石头。”
把石头递过来。李柱子也发现了,好浓的,像竹子的味道。问道:“紫云,它是竹子变的吗?”
“不是,它只是喜欢竹子。”顿了一下,又问:“柱子哥见过石头开花吗?”
李柱子摇摇头,道:“我听师姐说过,幻境中有芥子树,结了果子就好像一颗颗石头挂着,很漂亮。”
说完,从腰间拿出一个玉石一般的圆球,晶莹剔透,映着一张变形的脸,即是自己。紫云一手接过,另一只小手中也多出一个,两个芥子。
叮咚儿。芥子撞到一起,像石子落入深井的声音,可是悠远呢!
紫云笑道:“下一回,柱子哥要带紫云和小蛮去看芥子树。”
李柱子点头,紫云和小蛮开心地蹦跳,把芥子和竹石头抛得老高,她们俩也跟着飞得老高。
芥子很小,可芥子有自己的一方世界。可以是一屋子的杂七杂八,也可以是一个木架子和一个米袋子。甚至,只是一滴水。
芥子可纳须弥,却何止是须弥。装得下的,那是一个人的心啊!
那么你说,一个人的心和须弥比起来,哪一个更大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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