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韩辩,又一次保住自己的小命,只是从那天之后每次早朝,都怔怔看着上面空空的两个位置发呆。满朝文武也一时间寂寂无言,唯有王弼,每日轻抚着又长了一寸的玉带,不知想些什么。 …… 曾经那个容光焕发,手段卓绝的王太后,终于气若游丝的躺在了床上,每日清晨奉羹的皇帝,也有两日没有亲手调那一碗羹了。 这些天,站在太后寝宫内的皇帝,使劲隔着纱帘向床上望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透那层薄薄的透着光的纱布。此时此刻他作何感想,正如彼时彼刻他所想,门外的刘琦不得而知,只是近几个月来,皇帝不再饮酒作乐,疏远了后宫佳丽,也再没将他唤进殿内说过心事。 皇帝依旧每天披上宽大的龙袍,戴上那顶金冠,清瘦的身体依旧在风中摇摆着,穿过偌大的后宫里每一扇敞开的大门,直到这一天被太后召了过去。 望着躺在床上已然油尽灯枯的母亲,她形容枯槁,与普通的即将死去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总归人死的时候大概都是如此。 皇帝努力回想着,上一个这样的人是谁来着? 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或许这是自己唯一一次看见人要死时候的样子吧。 他伏在宽大的床边,想起来了,似乎在他小时候,也曾无数次伏在母亲的床头。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是一个容光焕发有着无尽风采的美艳妇人,那时候同样躺在床上的还有另一个皇后,是自己亲弟弟的母亲。 他又想起那个孩童时和他一起向学一起顽劣的弟弟,情愿被他踩在脚底下越过重重围墙的人,还是那时候好,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君臣之分,不知道什么叫做权力。那晚他来东宫向自己拜别,自己那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拜别,即便他当不了皇帝,即便自己做了皇帝,仍旧可以给他无尽的荣华富贵,兄弟二人仍旧可以一起住在宫中,仍旧可以像小时候那般快乐,胼手砥足的睡在一张床上,坐一张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兄弟说不恨任何人,为什么要慌张的逃命去。 周康以前不解,现在更不解,他为什么不恨,应当恨才对,恨出尔反尔的父皇,恨夺了自己皇位的母子,恨要害他性命的权臣。 周康是恨的,他像个愚公一样,每天一凿子一凿子敲开压在身上的巨石,一点点挪走拦路的大山,原本以为山外是无尽的自由,是香甜的空气,却颓然的发觉,山外面是另一座山,山后面又是一重重的山,每座山上都有巨石,每座山都是那么的巨大,他就像一个伸不开手脚的巨人,在山与山之间的缝隙中苟延残喘。 就像现在,他轻轻伏在母亲床前一遍遍轻声呼唤着:“母后,母后……” 床上的王太后吃力的抬起眼皮,看见如同小时候那样趴在自己胸前的儿子,这位曾经权势滔天拿捏了整个帝国十几年的老妇人,此刻也如同其他普通的母亲那样,慈爱的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庞,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从始至终也不知道,身为女人她好像已经做到了从古至今也没人做到的事。 只见她缓缓开口,艰难地对自己儿子说:“吾儿来了。” 周康嗫啜着说:“儿来了。” 气若游丝的太后看着自己儿子说:“娘亲后悔让你当了皇帝,也不后悔让你当了皇帝,从今日起,吾儿再也不用亲手调制羹汤了。” 趴着的周康一瞬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瞪大双眼,不自觉有泪流下来,等到泪珠滴到床上,一滴滴浸湿了床褥,才抬手向脸上抹去,看着手上的泪渍出神,为什么眼泪会这样流下来,自己却不自知。 床上的王太后此刻像一个平常的母亲一样,临死前扯住自己儿子的衣袖,也许她知道什么,自从喝下自己亲儿子送上的皇帝周康不得而知,但是这是他第三次站在宗庙前行祭祀大礼了,依稀记得前两次自己就站在太子弟弟的身后,恍惚间这一次就换做自己站在最前面了。 这一刻他忽然好像明白了弟弟周同的感受,或许之前的时候那个突然间失了欢笑,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的弟弟心里想的跟自己现在一样吧。 于是乎,大胥第七位皇帝,在位二十七年的尊武大圣广孝皇帝就成了大胥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两位皇后配享太庙的存在。 …… 又一次的早朝,门外依旧薄雾笼罩下漆黑的天空中,周康坐在那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底下群臣齐齐跪倒在地上,嘴里高喊:“请陛下立丞相!请陛下立丞相!” 于是众臣就看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把金光灿灿的龙椅,一面神情恍惚的往下走,一面喃喃道:“容寡人再想想,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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