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口罩,散着长长头发的女孩,穿着几乎快垂到脚踝的长长暗色风衣,身上除了那张露出来一半的脸,其他地方几乎都是黑色的。安娜转头一看,一下就看出这是穿了安迪的外套的蔸娘,不知道她这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蔸娘用两秒时间很快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四个人,压着嗓子,声音有点沙哑,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娜眨了眨眼睛,看见蔸娘是在看着自己,意识到她这句话是在和自己说的,但是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回应,只能支支吾吾了两声,把这出没有剧本的戏演下去:“不是啊,阿头,我就是上来看看……” “谁叫你上来了?”蔸娘藏在口罩后面的嘴,让说出来的所有话都是闷闷的、哑哑的,但是听上去总是带着严厉的怒火。 安娜张了张嘴,还没想好临场发挥的下一句台词,但是就被蔸娘一把拉着胳膊甩出了房间。 小姑娘的掌心热热的,有点薄薄的汗,这是紧张在身体上细微的反应,安娜被她拽出去之后差点撞上墙壁,恰好摸了一把自己被抓过的手腕,才隐隐约约知道的情况。 蔸娘把门拉大开,开到底,门把手重重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看上去很暴躁,像是吃了几斤火药似的,往后半步,对着安娜伸出手,一把拽住安娜梳理地端端正正的工作装丸子头,扯向自己,让安娜和自己对视,两人的脸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她咬着牙齿,用自家方言威胁道:“等阵搵你睇数!”接着,她又甩手把安娜推开,让安娜彻底推出屋里那三个人可以看见的视线范围里。 房间里的三个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都愣在原地,看上去比较有经验的墨西哥裔男子也皱着眉头看着这奇怪的事情发展。 蔸娘瞪着伪装出一副不耐烦和阴鸷的眼色,在他们脸上来来回回扫了两圈,十分不客气地问道:“你们刚刚没有出去吧?” 黑人女性张开嘴,正打算说什么,但是被墨西哥裔男人拦了一下,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拘谨,从年龄上来讲,他的语气太过客气了:“没有,女士。” 但是蔸娘在口罩上面露出来的眼睛,很不信任地眯了眯,盯着他看,接着又说道:“电不是你们搞的鬼?” 男人好声好气地赔着笑脸,解释说:“我们怎么敢呢,怎么能在洪先生的地盘里惹洪先生的生意。” 蔸娘的眉毛还是紧皱着,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厌恶的“哼”声,一边没好气地说:“最好是!”一边往外走,不忘重重甩上了门。 门在她们身后发出一声吓人的剧烈碰撞声响,震得蔸娘感到耳鸣目眩。 几乎是在同时,蔸娘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脱下了一张面具一样,露出恐慌,看向还靠在墙边的安娜,连忙拽着她的手臂,两个人急急切切地往楼梯道的方向去。准确点,是蔸娘紧绷警惕地拉着安娜快步走。 跑到安迪身边,安迪早就准备稳妥,打开了小间杂物室的门,把她们两个都塞了进去,接着自己也钻进去,三个人躲在里面藏好。 蔸娘现在觉得头重脚轻,心脏跳得极快,心脏跳动的重重、闷闷的声音,震得她耳鸣,扰得她头晕,努力睁开眼睛撑着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这么摇摇欲坠,这么糟糕。她盯着墙角斑驳的痕迹,大概是霉点,或许可能是水渍,她没有心思分辨,白墙本来应该是不会自己浮动错位的,但现在,在她的眼里,那些本来应该硬邦邦、平整的东西,泛起波澜来,就像一汪被风吹起来的水,荡漾不安地乱动着,反射出她的脸。墙上那些斑驳的痕迹随着波荡的规律,渐渐聚拢,好像合在一起了,形成一个轮廓,接着形成一个图案。 蔸娘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脑子里因为血液流动速度的加快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觉,她知道眼前诡异的变化都是假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凝望着那团在错觉中聚拢起来的斑驳痕迹。 她又看见了隔着水漂浮在浴缸底下的头发,那是她干的,那是她自己选择干的事。康贺东的眼睛黑得彻底,像两颗无法反射光亮的东西,吞噬着四周所有光源,就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看不见底,望不到头,只有黑色。 蔸娘感到寒毛倒立,晕乎乎的几乎要站不稳,脑子里康贺东的样子就像是从地府中逃出,找她索命的鬼魂,为了报复她的残忍。 她喘着气,伸手撑住了墙面。 安娜似乎早就看出了她的惊慌和害怕,现在帮着她稳住身体,撑住腰和后背,怕她随时会摔倒地上。 “没事吧?”安迪看着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还以为她在房间里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成这样。 蔸娘连忙摇摇脑袋,头发被甩得晃来晃去,像是绒毛湿了之后的小狗一样,气息很轻飘飘地说:“没……只是太紧张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他们。” 安迪想起他刚刚在墙后听到这个小姑娘,用着非常任性又狂妄的语气,似乎做过很多次一样地在那几个绑走苏珊的人前面,说那些话。他现在看着这个吓得发抖的小姑娘,根本想象不到刚刚的她是用什么姿态,把那屋子里的人,包括安娜,都骗得有些发愣。他忽然感到了一点哭笑不得的心情。 安娜倒是不客气地直接轻轻笑出来,说:“刚刚明明装得和真的一样。” “也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做的……”蔸娘还是气息不太稳,小声地回答道。她刚刚脑子里想着的都是阿戎和别人发火,教训手里惹了祸的马仔的样子。 “不过,苏珊没有在他们的屋子里。”安娜把话题拐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上来,“从那个女人的表现来看,他们确实是收了洪生的钱,替洪生做的这单事。” “上面如果都找不到,那真得去地下室了。”安迪抹了抹额头,露出苦恼的语气。 “好吧。”蔸娘手指尖还有点发抖,但是拿出了手机,翻开留在里面的平面图,给安娜看,尝试寻找不引人瞩目但是能下去的路,“来的时候也没有希望过程会特别轻松了。” “后门有一道门,可以通往地下室去,但是那道门前面都是店里伙计。而且,帮派地盘上最麻烦的就是,有些人看上去是有正职的,坐着普通人的工作,但是同时也确实是帮派行业内的人。虽然帮派里的红棍大多性格张扬,当然这是身份使然,但也会有那种看上去闷闷的甚至很好欺负的人,是帮派里牵过生死状的红棍。”安娜像个称职的导游,介绍了一通她从刚刚探路,以及现在从平面图上面了解到的情况。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从那道门下去,是不太可能了,是吗?”安迪总结道。 安娜深沉地点点头,说着“而且刚刚下面那些帮派人那么一闹,他们肯定会变得警惕一些,虽然他们不会觉得这关自己的事情,但是,在自家地盘上闹出这动静,打手们多多少少都会觉得没面子。” “那怎么办?” “或者可以让那群吵架的人闹得更大,大道我们可以更方便浑水摸鱼。” “那不好做,这里到底是洪生的店,他们再打再冲也不敢做得场面太难看。” “有没有其他路口可以走,通风管道?” “这里通风管道很小的,过一个孩子都嫌挤,而且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清理了。”安娜嫌弃地说道,不过,她说完顿了顿,“啊,应该有一个丢被单的管道。” “在哪?”安迪问。 安娜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一道半个人高的小铁门,接着说道:“就是有点高,不过下面应该是有些织物缓冲的。”她看着那几张平面图,又说,“看上去只有到地下一层,如果苏珊在地下二层,还得另外想办法。” 蔸娘搓了搓有些发抖的指尖,还没有彻底从刚刚的后怕中缓过神来,拉开了那扇半个人高的铁门,看向那黑乎乎的墙壁里洞口,叹了口气,“要从这里下去,是吗?” “如果你实在会害怕,可以稍微等我一阵子。”安娜安抚地提出建议。 “来都来了。”蔸娘却这样说道。 坠落的过程确实有点吓人,肾上腺素在身体感受到失重感往下降落的时候,会猛烈飙升,让血液快速流动,让心脏在短时间里加快。蔸娘在黑暗的管道里只听得到摩擦在四周墙壁上的沙沙噪音。 落地的时间是很快的。没有预想的那么重摔在硬物上。管道的另一端是足够厚实的棉织物,蔸娘落下来之后感觉自己在上面弹了弹,虽然有些头晕脑晃,但是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疼痛感觉。 毫无来由的,蔸娘忽而联想到了死亡的过程,和外力无关,只是单纯的人在死亡的过程中心脏活动的过程。一开始加快,再加快,就像是挣扎似的,但是最后还是会落下,软绵绵的松散下来,然后停下一个下坠的过程,落到地上,尘埃落定。 她脑子里又想起康贺东泡在水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在她感到手下的脖子没了跳动的脉搏,原本紧绷的肌肉在水里放松下来,好似自己也随着浴缸里的人一样地,也死去了一次。 她还有点恍惚,但是身体比脑子动得快,马上双手把着大框的边缘,把身体撑起来,手脚并用翻出了装脏床单和毛巾的篮筐。出来之后没多久,安迪也从楼上跳了下来,降落的时候动作轻盈熟练,似乎对这些有点危险的运动已经挺熟练的了。 安娜看着那些脏床单和毛巾,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这积攒了不少,真是够懒的。” “至少脏了还会丢下来洗,不至于不管不顾。”安迪撇了撇嘴,搭腔道。 他们打开门,小心翼翼往外头望,地下室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动静。除了他们所处的洗衣间,边上有一间放货物的的仓库,还有一间铁门锁着的冷藏库。这就像个寻常酒店会有的地下室,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 “如果是在电影情节里,我猜,大概是那个冷冻库最有可能。”蔸娘面无表情、不轻不淡地说出自己的推论。与其说是推论,倒不如说是一个没头没脑地俏皮话,作用大概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紧张情绪。但她盯着那扇挂着一点冰霜的蓝色铁门,表情又十分正经,让人一时间分不出她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可能性,还是只是一个故意表演出来的笑话。 “你……”安迪不太放心地看着蔸娘过于平静的脸,欲言又止之后,还是说了刚刚和安娜说的一样的话,“要是太紧张了,就在这里躲着等我们吧。” 话音刚落,楼上的铁门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听上去是有人打开了门。藏在洗衣间的三个人连忙钻了回去,迅速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你们也是,一个个站那儿也不知道把人拉开!”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语气听上去很生气。 “我们哪里敢啊,阿姐,那一群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佬,我们都是一群小马仔,怎么敢得罪他们啦。”回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平仄不分、元音发声过于明显的南方口音。 “放屁,分明就是不想做事!” “不是啊阿姐,你看看两位大哥的人打成这个样子,四周还黑摸摸的,我们都看不清哪个人是哪边的,是胳膊是腿都看不清。” “你们去看了灯是为什么暗掉了没?” “是老鼠把线咬断了。看见的时候那只畜生都给电烧焦了,冒着烟躺在电线下面,已经叫师傅马上把线换上了。” “这么快就能找到老鼠咬断的线?在哪里咬的?” “就在电箱下面,我就说了这里的电路设计实在太老旧了,线都在外头,一不小心就会被动物咬断。洪生就这么念旧,这样了还不愿意翻修啊?地下室倒是很愿意花钱,弄得和科幻片里的场景似的,还供着个奇奇怪怪的铁箱子,大佬都爱好特别嘿。” “老板的事情少评头论足,这可不是你能说的。开门。” 他们一边说着,那个年轻的穿着后厨工作服的男人一边打开了冷冻室的门,两个人一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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