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诸事,从来不会尽如人意。
鸟会为食而亡,人就能为财而死。
拼死的理由大多不是大义,只是苟活。而活下来的人,依旧无法按照自己的期望来活……无论是苟且的普通百姓,还是诸王,沁园,重家,甚至是白景。
凡人在见到白景时会感到恐惧,却只是恐惧罢了。
恐惧能让凡人在白景面前不敢造次,却压制不了他们卑劣的根性,无论对大旱还是大涝,只要不波及自身安危,别说恐惧,连敬畏都没有。说到底,天灾天罚都不能让他们敬畏,除非切身相关。
天道之下,万物皆同蝼蚁,没有无辜二字,亦不分对错善恶。
天命之景一念能降下天罚天灾,杜宇一念悬于生死,却只能垂目盯着抵在自己颈项上的锐利矛锋。
连白景睚忻都做不到用天灾天罚直接杀死他想杀的人,必须依照天道规律来行事,杜宇身为一介凡愚,又如何对抗生死?
大世?大势?
“哈。”
杜宇心念电转间,忽然若有所悟,当即不再注意颈上的锐器,笑了一声。
利刃又嵌入了他颈项一分,血顺着他的颈侧流下,他的喉头随着大笑不停颤动,任由更多的血落到自己衣襟上。
持利刃者看见伤口加深,却不能如杜宇这般镇定,急忙收回锋利的矛头,精准的移开了一寸,等杜宇笑完才敢再度停回他咽喉处。
从这一退一放之间,杜宇便看出来了——
“我没打算走。”他说。
许多事情都在人自以为意料中时往往就会出现那意料之外的情况。
杜宇说:“你也没打算杀我。”
持矛的人在帐外,只有矛穿过了帐帘,这两句话大概让他意外到表情精彩纷呈,促使他收回了手中的长矛。
对于入庙堂这件事,杜宇早在几年前与“义弟”在沁园饮酒对谈时就已经考虑过了,只是一直不知道该选哪位王。现在他迫于形势选了,却又后悔得想重回到葬河乱石滩上,把挑来捡去选了个姚说易的自己给掐死。
长矛离开杜宇的脖颈后,他便清楚的听到蜀地王帐外的一片兵戈之声,可惜他侧耳半天,也没能听出究竟谁胜谁败,那位忽然从帐外缝隙刺过来一支长矛的人在听见他一句保证不离开的话后,竟然也再无其他动作,显然只是个听令的看守。
杜宇大起胆子用膝盖把方才撩开一小截帘子再往旁边掀起来了一点,艰难地侧着脑袋,勉强从一条罅隙的范围看了清帐外的情形。
王帐前不过十步开外,就是残兵断刃与残肢死尸,布满可以看到的狭窄范围。而视线可及的最远处天一线上,有大片倒塌的箭塔。
厮杀声和怒吼声像是有形的刀兵,切开了厚重的雨帘,却比这世间任何兵器都要锐利,让杜宇的耳膜有些不适。
可他终归忍住了,只是静静地凝视那片距离自己并不遥远的战场。
“这是……虞宫南线?”
杜宇问那位立在帐外只露出长矛柄和小半只袖子的人,却没得到任何回答。
与江湖中生死胜负不同,战场上的厮杀根本就没有什么招式可言,输赢都是灰头土脸,称不上漂亮,唯独鲜血与雪亮的刀兵极其相似。
即便杜宇此前对战事并不陌生,现在却好似忘掉了此前见过的所有战场,被眼前这一幕震得失神了片刻,可他同时也迅速镇定下来,似乎比他自己料想得接受的还要更快,让他不禁自嘲地想:或许他真的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谋士天赋。
杜宇以膝盖担着的帐帘也因这片刻的走神重新滑落下去,视线里看到的沙场也换做了一面再寻常不过的帐篷用的厚油布。
可惜,远处的厮杀并没能在杜宇眼前消失多久,一只布满茧子的手就挑起了帐帘,把帐外的疮痍彻底展露在了杜宇面前。
挑帘的是姚说易手下一名侍卫——正是刚才拿长矛指着他的那位,他乍一掀开帘子与杜宇对了个正眼,难免动作一滞,也就没来得及让到侧面,恰巧挡住了他身后的姚说易通过。
姚说易没有动怒,只是抬手轻巧地拨开了挡住门的侍卫。
姚说易在与杜宇错身而过的时候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极尽轻慢地开口道:“没想到杜公子身手拔群到这般地步,幸好我提前做了准备。”
言下之意便是在暗讽杜宇被捆成这样也能从帐中挪到门口,再挪几步只怕人就能跑得不见踪影了,所以他才提前用了迷香、麻绳和看守。
姚说易说完便走道沙盘前,对杜宇视若无睹。
他对虞宫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随便在沙盘里拨弄了几下,就把即将要前往的几个行军路线都重塑在了沙盘之上,在杜宇惊愕地注视下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推演出了各个关隘与必争之地大致战局走势,并试着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排列组合,接着又抹掉了方才推演的全部战局,回身对候在旁边传令兵下令。
“全体准备拔营。”
传令兵依言而去,帐外的侍卫鱼贯而入,一言不发地着手收拾起王帐内不多的物品,并熟练的将它们放入箱或捆扎好,搬到帐外的辎重车上。
不过片刻,就在杜宇的面前把王帐拆得就剩下骨架。
帐外的雨水和大风劈头盖脸的把杜宇浇了个彻底,旁边还有两个州兵很不会看人脸色,要来把杜宇当件大型物件连同椅子一起搬上运辎重的马车。
“且慢。”杜宇忙喝一声,“蜀地王。”
思绪沉溺于战局的姚说易这时好似才发现还有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在自己旁边,便犹如施舍般地扫了杜宇一眼,问:
“怎么?杜二公子对眼下的战事有何高见?”
杜宇劈头就被噎了一句。即便他是个江湖人,也是个满肚子圣人教诲的江湖人,根本骂不出半句市井粗话。
姚说易与湛天谣不同,湛天谣是一看便知她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姚说易面上看不出来,心下是如出一辙。不过,姚说易既然已经称他为“杜二公子”,显然已经派人查证过他的身份。
杜宇暗惆片刻,这才对姚说易开口道:“高见没有,‘常理’到是有一些,想与蜀地王探讨一二。”
一句寻常的话被姚说易一瞬曲解了十万八千里。
“杜二公子这是在讽刺我不懂常理?”姚说易不屑地嗤笑一声,旁边当即有侍卫腰间佩刀“呛”地出鞘半寸,仿佛只要姚说易一个眼神,就能用杜宇喉咙里血来洗一遍刀锋。
“不敢,只是探讨罢了。”杜宇方才差点被一矛捅穿了咽喉,颈上的血痂都还未结,现在一柄尚未彻底出鞘的刀,自然吓不到他。
他不动声色地略过了那名侍卫,继续对姚说易说:“劳烦蜀地王先给我解开绳子。”
“杜二公子。”姚说易把一双本来就很细的眼睛眯成了两道逢,问道:“你莫非还以为自己是在杜家宅邸里养尊处优?我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也是你能劳驾得起的?”
“那就这样探讨也并无不可。”杜宇当即退让半步,四两拨千斤地直接开口道,“天下士子为投明君,为其主鞠躬尽瘁,这是忠君之仪。为王者为广纳贤才,必须先得天下士子之心……”
姚说易不等他说完就十分不耐烦地打断道:“杜二公子在指摘我不懂善待贤才?”
不等杜宇回答,姚说易便继续道:“想要我敬你为贤,你首先得要有才。”
他不屑的上下打量了着被捆得如此狼狈的杜宇,直言不讳道:“杜二公子勿怪,我还真没看出来阁下有何贤又有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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