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和尚几岁时就立下宏愿,说自个儿要每日诵经万遍,做到了才出枯陀寺,做不到就老死在枯陀寺。
所说的诵经万遍,可不是几句话或是一段经文,而是一本经书。
刘清笑道:“冶源大师呢?”
小和尚轻声道:“师傅说有尘缘未了,得那位乔前辈点拨,要北上居胥国,了却一段尘缘。”
这个漓潇有印象,昨夜乔坤猛地转头,没来由说过一句话。
刘清点了点头,再此开口道:“借贵宝地,见见乔坤前辈,不会太久,可行?”
小和尚点头道:“刘先生自便就好,佛门不拒人。”
漓潇传音道:“他为什要叫你刘先生?”
刘清只是笑了笑,未曾解释。
为何要叫刘先生,自然是因为教了这小和尚。
坐于后边儿小亭,刘清询问道:“是不是你也打算回家了?”
漓潇看着刘清,点了点头,“娘亲传信来,我得回去了。”
离乡也不过两年时间,两个人走了千山万水,过不了多久却又要分别。
刘清摘下青白放在一旁,取出先生送的一副刻刀,比小时候那副,齐全多了。
先前买过一堆寻常材质的寿山石,皆是打磨好的,刘清取出来一枚扁圆石头,拿起刻刀开始在想那些字。
漓潇轻声道:“准备刻什么?”
刘清左看右看,嘿嘿一笑,提刀便开始篆刻,一小会儿功夫便反篆二字,“晚秋”。
还是功夫不到家,有些不规整,下刀太过迟疑。
漓潇笑着说:“以后可以多刻章,就当做练剑了。等到什么时候下刀不迟疑,刀痕规整了,剑术也能提高极多。”
每逢这时候,刘清就有些不愿意说话了。
倒不是爱面子,是怕漓潇觉得是她伤了自个儿的名字。
不过这刻章练剑,倒也是个法子。
又取出一块儿石头,与方才差不多,不过略方一些。
此次刻意提刀落刀干脆了一些,结果用力过度,将那道字铲去了一横。
若是以灵气操控篆刻,自然会刻的极好,只不过就少了一层意思,起不到练剑之用。
漓潇笑着说道:“我爹说了,练剑伊始,大多数人求得是大开大合,一剑斩开数座山,求得是滔天杀力,可剑术跟杀力是两回事。要剑过蝇背只落翅而不伤命,其实很难。”
刘清点了点头,“师傅真是厉害,不光有剑术,还能讲剑理。这么说来,刻章一事,起落于方寸之间,倒真是练剑的好法子。”
收回两块儿石头,下次磨平重新刻,既然是练,就得省一些。
乔坤凭空出现,独自一人,没带小暮。坐下后,轻声道:“亭声,你的遭遇确实凄惨,因为这个,你极其讨厌朝廷,无论哪国。难道你觉得,先生就不知道你不愿意考什么状元?”
杜亭声微微一怔,刘清接着说道:“举个例子,师兄学问一般,可好歹有些修为在身。若我只是个灵台修士,碰到个作恶的金丹修士,是不是即便豁出命去,也惩戒不了他?”
顿了顿,刘清沉声道:“人世间就只有一个杜亭声吗?”
杜亭声再次发怔。
刘清将那印章重新装进荷包,递给杜亭声,轻声道:“人世间不止一个杜亭声,没饭吃的大有人在。先生不惜带着你徒步几十万里,让你看人间百态,又让你考个功名,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心中那小小遗憾。先生是想告诉你,一个站在高处的杜亭声,能瞧见无数个旁的杜亭声。一个三品朝天府首座,能救的吃不饱的孩子,极多。到时候人世间被杜亭声救活的孩子,会有多少个称为那个快饿死时碰到先生的杜亭声?当那些杜亭声都站在高处,是不是随意伸手,又能救下极多个杜亭声?到时,那些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长成一颗颗参天大树,给从前的自己遮风挡雨?到时,那些个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化作一颗颗天上星辰,虽不如日月光明,却也是能指引极多人,汇聚成星海,作作有芒?”
杜亭声不再发愣,颤抖着手臂,将那官印收入袖中。
然后站起来,退后三步,对着师兄深深一揖。
紧接着,咣当一声,这位天底下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或许是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就这么倒在地上。
喝醉了。
刘清嘴角抽搐,心说这什么酒量?连白骆都赶不上。
二楼一间屋子,苏濡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白纸,此刻他刚刚写完三个大字。
“好学生。”
当师弟的不懂什么情爱之事,只得揭开自个儿伤疤,让师兄来不及思绪万千。
当师兄的,不劝人,不教人,只是给迷途中的师弟一粒星星之火,放在极远之处。
有些道理,之乎者也说出来就显得空泛。闲谈似的说出来,却直刺人心。
所谓道理,在苏濡看来,就是行走之中,人间大道,所见所闻。
刘清拣起酒葫芦挂在腰间,收起青白,缓缓走出游方客栈。
抬头看着天幕,月牙半弯。
龙丘桃溪信中所写,不是什么强加致辞,更不是无言的声嘶力竭,也没有半句话是为了让刘清愧疚的。
可信中说了,“龙丘桃溪喜欢刘清,很早就喜欢了,再晚也不会不喜欢。”
最难言之事,其中之一,怕也就是个将她人之心,明月照沟渠吧?
缓步往外走去,一顿酒已经喝到了丑时,可这座古城,也就是灯初上,夜未央。
走过一处小摊儿,卖的是那面皮、羊羹,肉夹馍。
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裹着薄被子,就睡在摊子后方,地上铺了草席而已。
没忍住就开口道:“地上潮,别受凉了。”
摊主叹息道:“死丫头偏不在家里,说爹娘辛苦挣钱,她就要陪着爹娘,睡路边也是高兴的。”
刘清便掏出银子,买了几十个肉夹馍。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经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了,本想绕道,可老远看到一个拿着手绢笑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招揽客人不行,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神色。
又是多管闲事,没忍住走去问道:“人世间就再没旁的的事由儿了吗?”
结果那女子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刘清身上了。
“你们这些个装正经的,未知他人苦,哪儿来的脸皮劝人?世上有几个掉进粪坑里爬出来之后不恶心的?我也恶心自个儿,可有什么办法?满身屎尿屁,就只能干屎尿屁的活儿!这是妓院,谁能与那莲朵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骂骂咧咧大半天,最后给那老鸨扯了回去。老鸨连声说着抱歉,刘清也没搭理,只是接着往前走去。
冷不丁就想到了天下渡南边城池,那个不敢走出宅子的小姑娘。
最终她走出了那座宅子,走出了那条小巷子。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踏出离开的步子,因为前路不明,或许是锦绣前程,或许会是万丈深渊。
结果又碰到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以脑袋给墙松土,满脸泪花。
年轻人又哭又笑,含糊不清的大喊着:“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好像宛国酒馆碰到的那人,先前传了一封信给宛国的一座百花阁,据回信说,早就找到了那个男子并且告诉了他,狮龙国南边儿渡口,有个姑娘。
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两情相悦,本就极难。
继续往前,到了一座石拱桥前,刘清猛地顿足,站立河边。
冷不丁想起那句,“山步溪桥又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
只不过,不是繁华街市,只是城中大渠,远瞧近观,都是无人。
正想离去,忽然瞧见一位老者手持鱼竿儿,拎着小板凳,翻下河堤,于石拱桥下撑竿儿。
老者哼着一嘴老戏,“耳听得悲声起,心中如捣。”
刘清笑了笑,迈步过桥,不知为何就心情大好。
人间路上闲人少,老来持竿挤春秋?
打油诗,真不错。
只是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那浮生半日闲,果真非得偷来才行。”
有个女子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走出来。
“刘清,你脑子有病吧?”
刘清转头,叹气道:“我这脑子有病的,都能讨到媳妇儿?”
漓潇撇了撇嘴,轻声道:“杜亭声说的我都听见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刘清点了点头,两人就坐在桥头。
“我爹以前说过,他头一次离乡,都十三岁了。在那次离乡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小竹镇西边儿的开元寺。太婆给他袖子里缝进去了一小粒银子,另外有二十文铜钱在小荷包里。他牵着一头毛驴,路上碰到了一队马帮,与当中一个同龄人聊的极好。离乡时,家里人就告诉过我爹,说山里人,出去后可千万别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可一路上与那同龄人有说有笑,他愣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个有着游侠梦,从来就觉得人跟人没什么区别的少年人,就在游方客栈,遭受了人生之中,,在那彭泽湖畔,张木流遇见个老者,与其泛舟湖上。
那时有许多读书人游湖,离得不远的一艘船上,有许多读书人,该是以诗会友,大家伙都介绍这自己。
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说自己个儿自西边儿而来,在河水上游的古羌。
结果便有几个读书人故作惊讶,说那是个什么地方?是洪都的一个县?
黝黑青年不卑不亢,沉声一句,“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漓潇轻声道:“那是我爹最羞愧的时候,他说后来他在那船上捡到一桩机缘,一梦三千年,醒过来时,一旁的老者已经奄奄一息。”
那位彭泽老者,当时说了句:“岂可尽如人意?”
张木流双目无神,沉声道:“但求无愧于心。”
自那儿以后,无论去往何地,与人交谈时,那个少年人总会自称为,“小竹山,张木流。”
桥下夜钓老者哈哈一笑,“不错,像个真故事。人嘛!都有个长大过程,自然会被大千世界迷了眼睛。老头子我幼年时自认为早熟,比旁的孩子多读了几本书,蒙学时,先生让我们读那天地玄黄,我只觉得幼稚无比。可老了老了,才觉得,幼稚的是自个儿。”
刘清起来抱拳,笑道:“谢前辈点拨。”
……
天光大亮,刘清与漓潇终于返回游方客栈,溪盉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递过来,轻声道:“是师傅的先生让我交给师傅的。”
打开一看,刘清满脸笑意。这张纸上,是先生手书三个大字。
“人间客。”
夜里还有会要开,明儿个就闲了,会把先前那几章的错别字一起改。
影响阅读,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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