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实低头看去,见自己腰间的荷包上,赫然绣了个银灿灿的元宝,像是生怕人不知道,还在元宝下,用银线绣了字:来财! 李实慌忙地把荷包扯下,又羞又愤,狠狠瞪了说话之人一眼——</p>
驸马都尉,井源!</p>
这厮,还是个死忠太上党!</p>
李实心中恨意滔天,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等会儿,就叫这帮太上党,再无翻身之日!</p>
井源脸上带笑,目光亦是冷冷。</p>
二人视线相交,同时冷笑。</p>
很快,钟声响起,各位大臣安静下来,依次排好队,文武左右同时进上,只不过文臣是北向西上,武官是北向东上。</p>
好巧不巧,李实这个三品侍郎对面,就是从一品的驸马都尉井源!</p>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又快速挪开,隔着手中笏板,看向了上首的景泰帝。</p>
景泰帝于一众干净头脸的臣工中,一眼看到了鼻青脸肿的李实。</p>
他耐着性子处理了日常朝报,看着李实持笏出列,不由精神一振,主动道:“李爱卿,你这是怎了?”</p>
李实抬起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了原地转了一圈,让所有同僚,都看清他脸上的伤,方哽噎道:“皇上,臣,臣对不起您!对不起大明啊!”</p>
“臣去了以后,那帮瓦刺人叫臣住在堪比猪圈的地方,吃的也净是猪食一样的东西,这也还罢了!”</p>
“瓦刺的伯颜大王质问臣,为什么国书上没有提,迎回太上皇之事,没等翻译翻成大明官话,太上皇,竟是抢先翻译了一遍!”</p>
李实咬牙切齿:“太上皇,为了取悦瓦刺,竟卑微至此!”</p>
他抬头看向景泰帝:“臣看不过,怒斥了几句,就,就这样了!”</p>
李实抬起袖子,抹了抹泪:“皇上,臣委屈啊!”</p>
众臣瞬间哗然,大理寺卿王文最先出战:“皇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瓦刺却将李大人打得鼻青脸肿,月余不消,可见其无视我天朝上国,求和之意,不诚!”</p>
他这一提点,众臣们反应过来,是啊,都过去小一个月了,李大人的脸上,还这么重的伤,当初,那帮瓦刺人下手,得多狠啊!</p>
一时间,不少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是同情李实,又是庆幸去的人,不是自己。</p>
景泰帝沉着脸,直接看向于谦:“于卿,又有何话说!”</p>
于谦沉默不语,景泰帝瞬间舒服了,现在只要坐实瓦刺不臣之名,他那好哥哥,就要继续北狩了!</p>
就在这时,井源出了列。</p>
他矛头直指李实:“请问李大人,怒斥的是何人?又是谁,对你动的手?”</p>
李实一怔,想到自己的名臣之志,咬牙道:“我……斥的是太上皇!他学了蒙语,还自甘堕落当起了翻译,难道不该斥吗!”</p>
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腰杆都挺了起来,“打我的,是太上皇身边的侍从!”</p>
想到黑影冲来的那一幕,李实到现在犹有些心悸。</p>
井源冷笑:“只因太上皇知你不懂,翻了句蒙语,你就斥太上皇自甘堕落?!”</p>
他环视左右,掷地有声:“诸位,可还记得太上皇语录?!”</p>
久违的记忆瞬间苏醒:“朕与诸君同在,战至终章!”</p>
“若瓦刺贼匪……无论箭炮,皆以朕为靶就是!”</p>
仿佛对天地起誓般的洪声巨音在众臣脑中响起,井源亦是声嘶力竭:</p>
“若说太上皇为了取悦瓦刺学了蒙语,我第一个不信,我宁愿相信,太上皇,是为了知己知彼,为了日后再战而学!”</p>
“而你,”井源已到了李实面前,指着李实鼻尖破口骂道:“仅凭一已猜测,就对太上皇口出狂言!”</p>
“被太上皇暴打,也纯属活该!”</p>
什么???!!!</p>
李实井源各自慷慨激昂,说了一堆,也比不上这一句话杀伤力巨大!</p>
连朱祁钰都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实脸上的伤痕累累,月余尚且如此,完全可以想像,最初的伤有多重!</p>
这是他那个好脾气的皇兄干的?!</p>
那个从三杨辅政,就开始唯唯诺诺,后面更是对王振老贼言听计从的皇兄,竟然会动手打人了?!</p>
众臣亦是震惊,那位温文儒雅的太上皇,动动动手打人了??!</p>
这感觉,就像是一向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斯文老板,突然脱下外套,露出一身腱子肉,胳膊上还满是纹青!</p>
李实满脸苍白,迎向诸多震惊的视线,他知道,自己要完了。</p>
李实一咬牙,“井驸马休要血口喷人!你又不在现场——”</p>
井源打断了他:“李大人似乎忘了,您还有两位副使。”</p>
……</p>
李实一脸寞落地朝家中走去,皇上仁慈,虽免了他的礼部侍郎之位,却仍让他做回给事中。</p>
只恨那两个混蛋,明明吃了他画的饼,又最终反悔!</p>
早知道,就把夫人给他带的二百两银票给他们了!</p>
只是他难得有这么多的零花钱,一时有些舍不得。</p>
看到家门口的瞬间,他的脚步迟疑了,夫人,不会生气吧?</p>
李宅正房内,李太太正和几位邻居太太打着马吊,手边已赢了一堆银钱,这种被人抢着打炮的感觉,真是太爽啦!</p>
李太太一边摸牌,一边眉飞色舞地笑道:“我家老爷说了,他马上就要升二品大员了,到时候我换了大宅子,你们都来玩儿啊!”</p>
……</p>
朝中议事,最终决定,再派使者。</p>
这次的使者,朱祁钰派的也很敷衍,都察院右都御使,杨善,虽位居二品,却并不起眼,没什么赫赫之功。</p>
这只是表面上。</p>
若仔细分析这位杨大人的履历,那真是相当了不得。</p>
在这满朝文武,大多进士出身,连举人也抬不起头的时代,杨善,最高文凭,竟然只是个秀才!</p>
这是什么概念,一个初中生,熬了三十多年资历,做到了部级大员!</p>
所以,杨善身上,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p>
事实上,这位杨大人最厉害的就是长袖善舞,兼之胆子够大,若在春秋战国,少说也是个纵横家。</p>
杨大人的使团,和上次的配备一样,两名副使,加上景泰帝赏给也先的三百两白银,彩缎二十四匹。</p>
杨善已过花甲,使团行进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p>
一路上,亲历了土木堡之战的他,很是和两位同僚吹了下牛:</p>
“五十几位重臣,分成两波,一波年轻的,负责带队突围,一波年老体衰的,就跟着皇上断后——”</p>
“我年老,但不体衰,就跟着突围的一起跑了哈哈哈!”</p>
看着坐在马车中,腰板却依然挺直,满面红光,声音洪亮的杨善,两位副使是真信了。</p>
一行人很快到了大同,受到了郭登的热烈款待,酒过三巡,杨善端着酒杯问道:“郭大人,此去瓦刺,可有什么教我?”</p>
郭登想了想,好心提醒:“也先那里,也还罢了,若是去了伯颜营地,记得饿着肚子等伯颜的酒席!”</p>
杨善和两位副使都愣了下,有些难以置信:“伯颜的酒席,这么好吃?!”</p>
郭登端起酒杯,一脸惆怅:“几位大人可知,为何我只喝酒,不吃菜?”</p>
“吃了伯颜的酒席,你们就知道了!”</p>
杨善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莫名期待起了瓦刺之行。</p>
……</p>
七日后,使团缓缓进入了也先营地,没有夹队欢迎,也没有美人相迎,有的只是站在远处围观,指指点点的瓦刺部民。</p>
杨善倒是镇定自若,进入也先王帐后,惦记着伯颜的那一顿酒席,杨善一坐下来,直接就来了个开门见山:</p>
“太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带走太上皇?!”</p>
也先迟疑着看着杨善,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上一个大明使者,开口闭口大明怎样,他一提前任明皇,对方就顾左右而言他,也先烦得不行,直接把人打发去了伯颜那里。</p>
没想到换一个人,竟是如此干脆,干脆的他这个草原汉子,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p>
也先终于回过味儿来,坦然道:“随时可以。”</p>
杨善此人,素来打蛇随棍上,当下趁胜追击:“那我这次就顺便把太上皇带回去吧!”</p>
也先痛快点头:“可以!”</p>
杨善开始得寸进尺:“那太师许诺的三千骏马,我下次再来拿?”</p>
也先犹豫了下,但想到终于可以把朱祁镇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可以和大明进入下一步谈和阶段,他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可以。”</p>
杨善见目的达成,立刻起身,“那我就去接太上皇了!太师留步!”</p>
他身边的两个副使都呆了,两个人都感觉自己在做梦,还是互掐了一把,感觉到疼,才确认不是在做梦!</p>
天啊,朝廷扯皮了这么久,各种也先阴谋论,猜测来猜测去,竟就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被杨大人,解决了?!</p>
两个副使还没缓过劲儿来,耳边传来了瓦刺翻译的喝止:“且慢!”</p>
两个人对视一眼,反倒安了心,看吧,就知道没这么简单。</p>
杨善停下脚,回头看向也先,风度翩翩,“太师,还有什么事?”</p>
也先盯着他,面容肃穆:“前任明皇可以走,他身边有一人,你们不可以带走!”</p>
杨善一怔:“何人?”</p>
也先抬起头,一脸傲慢:“我也先之婿,我女娜仁公主之未婚夫,林钧!”</p>
杨善眉头一皱,又一个喜宁之流!</p>
他想也不想地痛快答应下来:“好!”</p>
也先大喜,甚至主动赶起了人,“快走快走!速速把前任明皇接走!”</p>
也先想了想,又喊来苏赫巴鲁,“你和林比较熟,你同他们一起去,盯着他们,不要带走林钧!”</p>
苏赫巴鲁郑重点头,单手抚胸:“以长生天起誓,谁也不能从我,苏赫巴鲁眼前,带走林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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