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欧阳珣的“请教”,赵构没有直接开讲,论起四书五经,赵构自忖,远远不是这般进士出身的文人对手。但赵构有着八百多年的历史知识积累,和历朝历代的风雨更替的先知,这才是他的大招。 赵构一副迷死人的笑样,凑到欧阳珣面前,微笑着说道:“没有记错的话,全美先生是崇宁五年(1106年)进士,时年二十有五。比起其他人,算是入仕较早的,也足见全美先生聪慧异常。政和元年(1111年),又受荐诏,任河南开封即京都汴州主事,未几晋秘书郎,迁大司成军司录、湖广知州、中书侍郎,将作监丞,尚书右丞兼翰林学士承旨;政和八年(1118年)正月,李伯纪等九名群臣极力推荐全美先生入阁,拜为观文殿大学士。全美先生和伯纪公力主抗金,是我大宋为数不多的国之柱石,小王敬佩!”说完起身一揖,这倒是发自内心之言。唬得欧阳珣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赵构搀起欧阳珣落座,继续道:“自太祖爷开创基业,至今快一百六十多年了。今天既然畅所欲言,小王敢问诸位,这一百六十多年,内外可有一日和平?” 这话有点重,可却是事实。欧阳珣能官居正二品大员,自是熟知本朝历史典故,仔细回忆一下,还真是“内忧外患” 赵构继续“补刀”,毫不留情,说道:“我们先看‘内’,本朝自淳化四年(公元993年),王小波、李顺(王小波的小舅子)揭竿而起,历时四年而亡;咸平元年(公元998年),益州戍卒王均兵变;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王伦起兵横行淮南路,同年,陕西路饥民在张海、郭邈山、党君子、李铁枪等人号令下,和光化军宣毅卒邵兴东西呼应,糜烂整个陕南;庆历七年十一月(公元1047年),河北路宣毅军校尉王则,利用弥勒教,蛊惑人心,居然建立了个安阳国。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先后有宋江、方腊起兵,席卷河北、京东、淮南、江浙等南北地区,至于其余大大小小、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土匪溃兵,更是多如牛毛。 再看‘外’,我大宋初建,太祖爷就面临‘南割北据’之局面,南有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等诸侯割据,北有大辽、北汉强权当立。太祖定‘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之伟略,自建隆三年(公元963年)开始,到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4年)灭北汉;从维熙三年(公元986年)太宗北伐,至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十二月,宋辽《澶渊之盟》签订;皇佑元年(公元1049年),广南西路侬智高举兵叛乱,一直到熙宁九年十二月(公元1076年),才得招安。 诸位,这一百多年来,对外、对内用兵不断,除却太祖太宗收复幽燕之地,可算是守疆拓土,其余兵事,哪一桩不是四下里救火一般。仅仅广南西路用兵,前后历时二十五年,耗费钱粮达上千万缗,这还是一个不输不赢的局面(交趾国恢复对宋朝朝贡,形成相对稳定态势)。小王想问问诸位,这内忧外患的根儿,在哪儿?” 赵构很明白,后世学者对历史的兴亡更替,都会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一代伟人开创革命先和,创建革命根据地,口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可见,一个农耕时代的国家,土地的问题,才是根本问题。只有解决了土地问题,把亿万农民深深地扎根在这片沃土上,农民一日两餐,能有一口饭吃,隔长不短的,开开荤腥儿;百姓日常生活,有一件衣服遮羞,逢年过节的,穿件儿新衣,日子能过成这样,哪谁吃饱了撑的,跟你去造反! 欧阳珣知道吗?知道!这些人知道吗?未必不知道!为什么避而不谈,无他,利益耳!王安石变法,不就是触动了大多数的利益,不得善终。司马光也是历史牛人,学问大了去了,但在变法问题上,就是和王安石死磕,这和学问没有关系,同样是利益使然。 现在大家都绕开这个问题,就是涉及的圈子太大太深了,王安石的初心是好的,但,只有好心,未必能办得了好事。 赵构抛出这个问题,就是要在心灵深处去触动大家。说到底,还是一个权力、利益的再分配。有权欲,不是什么坏事,要看你怎么运用这个权力,为谁服务?“人民”这个概念,现在还没有扎在他们心里,你这个时候要去谈“为人民服务”,可真是曲高和寡了。但以曲求直,不失为一个办法。 欧阳珣看看赵鼎等人,众人也是脸色纷纭不一,变幻莫定,看来都在心里边使劲儿在琢磨。 赵构不为所动,继续往他们心里“见血狠扎”,说道:“全美先生出仕为官较早,人中龙凤,不可比拟。但请问全美先生,我大宋的官、职、差体系,可有直接深入黎明百姓一层?熙宁新法为何仅仅历时十七年(自熙宁二年1069到元佑元年1086年),就退出历史舞台?” 这就要命了,大宋“三冗两积”的沉疴,处庙堂之高的塔尖人物会不知?王安石变法之心早在宋仁宗赵祯一朝就已有谋划,曾上书宋仁宗《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即赫赫有名的《万言书》),指出“有宋官吏,不才苟简贪鄙之人,且多奸悍无赖之徒”、“科举选士,恩荫人子而进者,多无治世之道,少有济民之才”……更一针见血道出“汉之张角,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二朝所亡,祸自此始。”难道煌煌大宋,就他王安石看得明白,懂得透彻?只有这么一位明眼人?笑话! 无他,还是利益这块蛋糕太大,没有人敢动第一刀,饶是王介甫,也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才敢下手。但结局,呵呵,大家在历史书上可以清楚知道的哦。 我们提起宋朝,往往想得最多的是“靖康耻”、“偏安恨”。可就是宋徽宗、钦宗二朝,gdp总量占世界的80%,你能说没钱?玩去,一个城门小官,就比同期欧洲的贵族富有多了。可见,不是钱的问题。 我们单说军队,宋朝禁军高峰期,曾经高达一百万,水浒里豹子头林冲号称“八十万禁军教头”,不是没有出处的。这里有一个问题,宋朝的军队性质类似于雇佣军,终身制。说穿了,你给钱,我办事,而且都是拖家带口,军户是不能改变的,不存在退役一说。一个国家最强有力的国家机器,单纯建立在钱上,是致命的硬伤。钱多,贪腐;钱少,不干;欠钱……呵呵,你试试,没有临阵叛变、背后捅刀,统兵之将就烧了高香了。 至于冗官之弊,不在于大宋养不起,根子在于没有造血机能,像密密麻麻的蚂蟥,都扑在大宋这庞大的身躯上,拼命的吸吮。大宋只出不进,入不敷出,架子还在,唬人的。一但空架子被看穿,不知道有多少虎狼之辈扑上来,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欧阳珣何尝不知,但王爷发问,又不能不回答,斟酌再三,回道:“熙宁变革,王介甫不免操之过急,此其一也;州府官吏,多有掣肘之举,鲜有卓力之心,此其二也;其三者,有些事情,珣也深感有不妥之处,但如何处置会更好,珣愚钝。” 赵构对欧阳珣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起码说明其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从这个方面讲,还算一个务实派。欧阳珣在试探赵构,赵构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众人心中真义。 赵构微微一笑,道:“全美先生但讲无妨,大家不妨一起参详参详。” 欧阳珣继续说道:“以‘青苗法’为例,韩稚圭(韩琦,字稚圭)讲,此乃官放息钱,与民取利。珣也认为有所不妥。当年放贷,次年取利,如果风调雨顺,还好,倘若逢旱涝天灾,甚至颗粒无收,如何?二者,官府放贷,不论贫富,一律行之,上三户与分封田,本无需放贷,也一并发放,可柴门小户,往往略有不足,许多大户趁机加贷,更是加重小户负担,导致抵触者多矣。本是鼓励农桑之举,为何却不受小民欢迎?” 赵构内心骤然一惊,心里暗道:“好一个全美公,这一手以退为进,用得巧妙啊!在韩琦故里,住着人家的宅子,白日里也是对韩稚圭推崇有加,现在怎好意思说人家的不是呢?嘿嘿,不成想你这个全美公,正人君子,也有些歪点子。还真不能小看古人!放在现在讲,都是人精!” 不过,欧阳修却是看问题尖锐,一下子就戳到点子上了。但还是有一定的局限性,或者说,还是不敢触碰“土地利益”这根红线。 既然挑起这个话头,赵构就想借势发力,这几位都将是大帅府的幕府西宾,不管别的,还是先统一思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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