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早春晴朗而又干燥,夕阳拖长着步伐，在湛蓝天幕上留下壮阔的色彩，这是只有白石镇才能看到的风景。</p>
但长久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在急着赶晚市、做饭,没人会抬头看看,徒留这幅奢侈的巨大画作慢慢淡去，最后完全隐没进黑暗里。</p>
安苳收拾了一下自己,去斜对面的书店找岑溪时,便看到岑溪站在店门口,身旁堆着几大摞花花绿绿的过期婚恋杂志,微抬头看向天空,难得露出赞叹的神情。</p>
安苳不禁也抬头看向天空。</p>
可她看到的天空，一如既往。</p>
岑溪到底在看什么呢？</p>
此时的她，让安苳觉得有点遥远。</p>
看着她的侧脸,安苳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她旁边，抬头和她一起看。</p>
以前在白石镇生活时，岑溪也像其他人一样，从来不会用欣赏的目光看白石镇的任何事物。</p>
对于别人,这里的一切都代表着落后、愚昧,再伟大的风景也毫无用处，她渴望去到更大的世界。</p>
但现在,她重新回到白石镇，用客观的目光重新去看待这个地方，才发现它的天空那么壮丽。</p>
也许正是因为她从未想过永远留下,现在才会觉得它漂亮吧。</p>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会离开这里。</p>
岑溪正想着,眼角余光便瞥到了安苳，看到她也抬头看着天空，干燥的风吹过来，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浓黑的睫毛耷在眼睑上，弯出茂盛的弧度。</p>
“你想吃什么？”岑溪看了她几秒钟，问道。</p>
安苳侧头看过来，澄澈的眼眸里笑意温和：“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p>
岑溪移开目光，抱起手臂：“我没有什么想吃的。”</p>
安苳靠近了一些，软声说道：“那我带你去吃，好不好？”</p>
被她的气息笼罩，岑溪板着脸不去看她：“吃什么？”</p>
安苳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p>
岑溪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是指挥小嘉把那堆分好类的过期杂志搬进去，然后准备关门。</p>
安苳也帮着一起搬，很快就搬完了，然后她去把车开了过来。</p>
小嘉拿了包出来，看到安苳开车过来，刚要问她们要去吃什么好吃的，安苳就从里面拿了一塑料袋零食出来，递给小嘉：“小嘉，拿回家去吃吧。”</p>
小嘉眼睛发亮，嘴上说着“老吃你的多不好意思啊安苳姐”，手倒是挺快，立刻接了过来。</p>
转头就看到岑溪面色微沉地看过了声“姐，安苳姐，你们好好吃我妈催我回家！”</p>
然后骑上她的小电动车，一溜烟地跑了。</p>
“你别老给她零食。”岑溪坐上副驾驶，扣着安全带说道。</p>
也不是岑溪自作多情，明摆着的，安苳之所以对小嘉这么好，完全因为小嘉是她表妹。</p>
安苳这个滥好人，连高中同学的表妹都要照顾，也不知道要同时照顾多少人。</p>
“没关系。”安苳发动车子，笑道，“那些零食包装编码没打印好，没法扫码的，放着也是放着。”</p>
岑溪咬了咬唇，没再说什么。</p>
或者说，她无话可说了。</p>
安苳的过度热情，有时候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纵然她能讲出一千种逻辑严密的大道理来，在安苳的“人情”面前，完全没有施展空间。</p>
安苳开车沿着东街一直走，岑溪不知道她要开往哪里，也不想问，就这样任由安苳往前开。</p>
走到东街尽头，安苳往南拐了过去，走过那条大石桥时，岑溪突然猜到了她要带自己去哪儿。</p>
这条路只通往一个地方，那就是县一中。</p>
现在县一中旁边又多了一个七中，但当时的格局没有变，学校旁边那条街和从前一样，只是各类小吃的价格稍微涨了些。</p>
安苳把车停在了附近，两个人步行走进那条街。</p>
刚放学不久，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在这里吃饭、打游戏、追逐打闹，青春的气息在陈旧的店面和街道上洋溢，让人恍惚又回到了当年。</p>
县一中位于白石镇边缘，再往外走走，几乎都是农户和田地，周围也就这一条街可以吃东西，公交车隔半个小时才有一趟，下了自习动作稍微慢点，就要再等半个小时，所以就算是不爱吃零食的岑溪，也来过这条街好多次。</p>
有学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安苳拉住岑溪的手腕，让她走到自己右侧，自己走在更靠近马路中间的左侧。</p>
明白她是好意，但岑溪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滥好人。</p>
安苳拉着她的手腕，带她走到了一个店面门口，岑溪抬头一看，是一家砂锅米线店，叫“杨二姐”。</p>
原来是这家啊。岑溪以前来过很多次。</p>
“吃这个可以么？”安苳转头问她。</p>
岑溪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转身走了进去。</p>
店子不大，只有几张桌子，其中两张桌子还坐了几个学生，她穿衬衣和西装裤站在其间，有些格格不入，引得学生们好奇地打量过来。</p>
两个人找了张空桌，面对面坐下，安苳把桌上略显油腻的纸质菜单递给她：“岑溪，看你想吃什么米线。”</p>
岑溪微微蹙眉，肉眼可见地有些嫌弃，用两根手指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抬头就对上安苳在抿唇笑。</p>
“笑什么。”岑溪冷声说着，垂眸看菜单。</p>
三荤四素米线，四荤三素米线，全素米线……</p>
这么多年，这家店菜单竟然都没变。</p>
“我们要不要吃同一锅？”安苳期待地看着她。</p>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真奇怪。难道是觉得吃一锅比较有趣？</p>
岑溪瞥了她一眼：“不。各吃各的。”</p>
她才不要吃安苳的口水。</p>
“哦。”安苳有些失望，接过菜单，点了一个三荤四素米线。</p>
岑溪为什么不肯和她吃同一锅米线呢？</p>
明明那时候，岑溪和言薇吃了同一锅……</p>
那时候，岑溪已经不在宿舍住了。</p>
有一天高二提前下晚自习，舍友们约好去外面街上逛一逛，安苳因为没钱犹豫了一下，可耐不住少年人爱凑热闹的本性，最终还是跟舍友们一起出了校门。</p>
她口袋里还有不到一百块钱，这就是她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以及回家的车费。</p>
好在几个舍友身上的钱也不多，最终就家住镇上的那个舍友买了几包小零食，其她几个人只是到处逛了逛。</p>
路过米线店时，几个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吃，安苳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了下，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p>
是岑溪。</p>
她端正地坐在桌前，一边小口吃着米线，一边拿着小本子记单词，她对面是学习委员言薇，两个人中间只放了一锅米线。</p>
其他几个舍友也看到了那两位学霸，可能出于一种微妙的默契，最终她们都打消了吃米线的念头，回学校去了。</p>
那之后很久，安苳才省出了吃，她碰见岑溪和言薇好几次，那俩学霸好像特别喜欢吃这家。</p>
热气腾腾的米线上来了，岑溪的全素米线显得有些清汤寡水。</p>
“岑溪，要不要吃虾饺？”动筷前，安苳问道。</p>
岑溪摇头：“不吃。”</p>
这种虾饺，添加剂重灾区。</p>
安苳却吃得很香。</p>
虽然没和岑溪吃一锅米线，但她们坐在同一张桌上。</p>
当年岑溪在里面，她在外面，她觉得自己距离岑溪好远。现在，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邀请岑溪，来吃这家米线了。</p>
虽然岑溪不喜欢添加剂，但说实话，这家米线做得不错，味道不错也还算干净，很多个她做题忘记时间、错过公交车的寒冬夜晚，她和言薇都在这里等车，顺便吃一锅米线暖和一下。</p>
她不爱吃别人的口水，每次都提前拿自己的碗把米线盛出来。</p>
也是巧了，安苳竟然选了这家店。</p>
安苳吃得快，抢先去付了账，岑溪也不跟她抢。反正等下会微信转给她。</p>
从米线店里出来，天色已暗，两个人慢慢往停车的地方走，昏暗的路灯在头顶闪烁。</p>
“岑溪……”安苳叫了一声。</p>
岑溪看了她一眼，等待她的下文。</p>
安苳却又笑了，乌黑眼眸弯起：“……没什么。”</p>
她想说什么呢？她想说的太多了，她想问岑溪，多久离开这里，想问岑溪，她在外面工作时每天要做什么？问岑溪，高中时，她到底有多讨厌自己，现在还会讨厌吗？以及，为什么愿意和言薇吃一锅，却不愿意和自己……</p>
可是，看到岑溪的眼睛，她又失去了问这些的勇气。</p>
她把岑溪送到书店，岑溪开上自己的车回家，两个人就此告别。</p>
“岑溪，明天见。”安苳挥了挥手。</p>
岑溪矜持地微微点头：“明天见。”</p>
回到家，陈慧和岑正平正在看新闻联播，岑溪把包挂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颗巧克力，出来问陈慧：“妈，我高中的时候，往学校里拿过这个吗？”</p>
陈慧被问得一懵：“这个？我也记不清了……不过，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应该没拿过吧。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干嘛。”</p>
见母亲也不记得，岑溪淡淡说了句“没什么”，就关上了房门。</p>
陈慧嘟囔了一句：“这孩子……神经兮兮的。”</p>
岑溪看着掌心里这颗巧克力，想道，要不要直接微信问问安苳，是什么时候的事？</p>
——不，干嘛要问，这么小一件事，她干嘛表现得这么在意。</p>
她把巧克力丢回了包里，拿上换洗衣服，准备洗澡。</p>
路过客厅时，陈慧突然叫住她：“哎，岑溪，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有一年，你小姨来给咱们家拜年，买了一大包这个巧克力？那时候你不是住校吗，我让你带一包，你偏不要带……”</p>
陈慧这么一说，岑溪才想起这件事，冰封的回忆解冻，在脑海里慢慢清晰。</p>
当时她刚升高中不久，用陈慧的话来说，那就是“叛逆期到了”，开始对陈慧的严厉有所不满，陈慧要求她带她不喜欢吃的东西去学校，她偏不要带，母女俩拌了嘴，她才赌气般带上了。</p>
到宿舍时，她把巧克力从包里拿出了句“哇，岑溪，你好有钱，带这么一大包巧克力啊？”</p>
搞得岑溪更加不爽，干脆把包装袋拆开，问道：“你想吃吗？”</p>
岑溪给几个舍友一人分了一把，不知为什么，她最后才去给安苳。</p>
她踩着梯子上去，正好对上安苳沉睡的脸。</p>
安苳高中时整天梳着马尾，额前还留着在岑溪看来有点俗气的齐刘海。</p>
但此时安苳侧躺着睡得很沉，头发披散开来显得乱糟糟的，倒是没那么俗气了，一只手压在脸颊下面，能看到洗到陈旧的袖口，瘦得吓人的手腕，以及手指上粗糙的干裂。</p>
在一个宿舍住着，岑溪再两耳不闻她人事，也能直观看到安苳的境况。</p>
她几乎从来不吃零食、宵夜，有时候岑溪吃完午饭回来，就看到她在宿舍吃馒头和自己带的咸菜。</p>
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岑溪是同情她的，也或者岑溪急着去做题，不耐烦进行均分，所以直接把剩下的小半包巧克力，都倒在了她枕边。</p>
然后，岑溪就把这件事忘记了。</p>
这么一件小事，安苳竟然还记得。</p>
温热的水流流淌过肌肤，岑溪闭上眼，由这件事又想到今天吃的米线。</p>
那条街不大，店却也不少，光米线店就起码有五家，就这么恰好，安苳选了这家她高中时常去的店。</p>
在沈城时，买了她高中时给过的巧克力。</p>
不是她自作多情，是安苳真的很奇怪。</p>
作者有话要说</p>
是谁开始在意了呢？</p>
（写着写着，不小心哭了&gt;_感谢在2024-06-0720:06:30~2024-06-0819:2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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